梦境失火

天涯路远,各位珍重。

《朕喜欢上了丞相》


我是皇帝,但皇后不爱我,她爱我大哥,我也不爱她,我爱丞相。丞相不一样,丞相谁也不爱,只爱江山。

在成婚前,我去找过母后,给她捏肩捶腿点头哈腰,告诉她娶皇后我认了,但是能不能换一个,毕竟顾娇痴念我大哥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

母后踢了我一脚,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是不是要学我大哥终生无所出,最后只能过继一个宗室子弟来当儿子,让她一生抱憾,更何况顾娇家世显赫,除了她满朝文武家的千金还有谁能当这个皇后。

我站在母后旁边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毕竟那个让母后一生抱憾堪比心病的宗室子弟我是见过的。

那时候我还是王爷,他过继进宫,叫我大哥父皇,叫我叔父,还叫丞相相父,认了三个爹,三个爹都权势滔天,三个爹都没能让他当成皇帝。

在我登基前夕我曾去看过他,他住在宫里,我去找他时已经入夜,他还在温书,十岁的年纪却比我还上进。

我问他怨不怨我,毕竟大哥驾崩后继位的应该是他,要不是母后力排众议非要我登基,我现在应该还是王府里吃香喝辣尸位素餐的闲散王爷。

他放下书卷对我行了大礼,告诉我不怨,只要天下平定百姓安乐,他甘愿我为君,他为臣,无所怨怼。

小小年纪却心怀天下,他确实被我大哥和丞相教养得很好,而我也被母后拱着登上了帝位。

登基不到半月,我连怎么批奏折都还没摸清楚时,母后就开始张罗着给我选秀,忙里忙外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登基的是我母后。

我不肯,毕竟我爱的是丞相,文臣之首高风峻节,往那儿一站就是平欺寒力的雪中修竹,这天底下美人无数,却没一个能和他相比。

母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学了我大哥,要让季家绝后,我也跟着在房梁上挂了白绫把脖子套进去,告诉她大哥尸骨未寒我怎么能三宫六院夜夜笙歌。

经过两个不间断上吊的友好协商的夜晚,我与母后最终决定只娶一个皇后坐镇后宫。

第二天我打开母后送来的懿旨,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顾娇。

我的手一抖。

顾娇是我的天敌,这件事就像顾娇痴念我大哥一样,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那年我五岁,顾娇六岁,我大哥十二岁,顾娇进宫,我和她初相识,她就一脚把我踢进了荷花池,理由是我天天缠着大哥,让她找不到可趁之机。

我八岁那年,顾娇九岁,我大哥十五岁,我跟着大哥去看望卧病在床的顾将军,却被顾娇反锁在柴房一整晚,因为她想要和我大哥独处,而我却是我大哥的跟屁虫。

我十岁时,顾娇十一岁,我大哥十七岁,我们三人同去围场狩猎,顾娇为了射野兔,搭起一支箭直接从我耳旁擦过,兔子射中了,我也受了惊跌下马,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差点成了跛子。

我答应娶皇后,但皇后不能是顾娇。

不过这次我没能拧过母后,第二天母后的懿旨就传到了顾府。

天子娶亲,娶的是护国大将军的女儿。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封后那天宣旨的是丞相,圣旨上是母后逼我写下的柔明之姿,懿淑之德八个字,这八个字没一个能和顾娇对上。

我偷瞄丞相的脸色,他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扔下去一颗石子都不一定听得见响,身形笔直站在阶上宣读封后圣旨。

大婚当夜,我被母后身边的大太监反锁在寝宫,床边坐着盖了红盖头的顾娇,盖头上绣着凤凰,金光闪闪华贵无匹,与这皇宫相得益彰。

我狠下心掀开盖头,打算跪下求顾娇不要打死我,毕竟我也是被逼的,但我看见顾娇垂着眼睛,眼里含了泪,在烛光下映着心碎一般的光。

我放下盖头叹了口气,告诉她让她放心,我不会碰她。

当晚我和顾娇在寝宫的床上各自和衣而眠,顾娇躺在里侧,背对着我,我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节哀顺变。

第二天早上我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在榻上,算是给母后交了差。

顾娇跟着我起床替我更衣,旁边站的是围了一圈的宫婢,也不知道有几个是母后派来盯梢的。

顾娇在我面前低着头,我恰好能看见她的发顶,温顺如斯,让我颇为不适。

于是我低声问她能不能打我一下。

顾娇愣了半晌,用衣袍盖着手,反手给我来了一拳。

我舒服了。

我不想当皇帝,但登基后的早朝我次次不落,因为丞相也次次不落,我得去见丞相。

大哥驾崩后,我曾数次怀疑这江山不应该姓季,应该姓司,司未明的司。

毕竟大哥死后朝局动荡,是丞相拖着病体稳定人心力振朝纲,而我连大臣都认不全。

我坐龙椅上,他站文臣首。

我觉得我与丞相甚是般配。

我一边瞄丞相一边盼着下朝,可偏偏有一个我还记不得名字的大臣站出来告诉我沂北水患绵延,灾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让我早做决断。

我支着下巴想了很久,然后看向丞相,问

“司卿以为如何?”

丞相向前走了一步,端的是明眸皓齿风流倜傥,让我实叹岁月对他都尤为优待,明明比我大五岁,看起来却仿佛与我同龄。

丞相一张小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看得我止不住的失神。

不用想,他肯定又在说什么治国之策安国之本。

我打了个哈欠,听见他说请陛下允准。

这就是一段话说完了。

我是皇帝,那我就要丞相当古今第一宠臣。

于是我大手一挥,“准,丞相说的都准,朕心甚慰。”

当王爷时能靠我大哥,当皇帝时能靠丞相,日后老了还能靠叫我叔父的那个孩子。

这个皇帝让我当的,爽。

但唯独有一点我失算了,朝堂之事有丞相替我决断,但奏折还是要我自己批。

按照我的速度,一个时辰能批四份,不出所料的话我入土之前这案上的奏折还能剩三分之一。

我趴在案头长吁短叹,计算着把丞相绑进宫替我批奏折的可行性。

顾娇端着茶来看我,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抬手告诉我手里这份奏折应该驳回,因为言辞悖逆有违礼法。

我扭头看了一眼顾娇。

她和我四目相对,我仿佛看到了菩萨,于是我斥退了左右宫人,一把抓住她将她按在龙椅上,把手里的毛笔塞进她手里。

“批,给朕批,不要逼朕跪下来求你。”

顾娇拿着沾了朱砂的毛笔反应了半天,然后咬着牙对我说先皇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个问题,我认为该怪的是我父皇。

毕竟他就是出了名的昏庸无能,我的一言一行与他简直如出一辙,我父皇一生做过的好事不多,拿得出手的就两件,一件事是娶了我母后,他昏庸好色,我母后果敢决断,才让他坐稳了皇帝之位。

至于第二件事,那就是生下了我大哥并且坚定的立他为太子。

当年我大哥继位时内有奸臣外有强敌,他却活生生挽乱世之狂澜,扶危楼之将倾,凭一己之力拉高了季家所有皇帝的水准。

所以我大哥连他缔造的太平盛世都还没来得及看几眼就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前车之鉴,我更应该吸取教训及时行乐,批奏折这种事,顾娇能做,朕很乐意放权。


顾娇入主后宫,帝后情瑟和鸣。

——至少外人是这么想的。

至于我每晚和顾娇轮流睡地板这件事我俩都默认只能烂在肚子里。

顾娇封后半月,母后告诉我她要在揽月台设筵宴请群臣。

我不想设宴,更不想丞相来。

毕竟到时候我旁边坐的就是顾娇,丞相来了,万一他看进了心里,我以后还怎么和他流芳百世。

但母后把司未明这三个字咬得死死的,非要他来不可。

我把这归结于我母后刚强一生不愿妥协的胜负欲。

毕竟丞相主张变法,而我母后死守旧理,大哥在世时就曾为这件事与母后争执不休,如今大哥已去,我猜母后一定是要在揽月台给丞相难堪。

至于我。

我还不知道变法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母命难违,我只能在早朝后派人拦下丞相,让人把他请来勤政殿,问他揽月台设宴一事他可愿来。

若是他不愿,我再想办法,总之不逼他就是。

丞相站在下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他身为人臣自当前去。

我告诉他母后也会去。

他怔了一下,说太后设宴,他更应前往。

我明白,他这是和我母后杠上了。

揽月台当晚,我想提前去,但左右随侍的人都拦着我说我如今是皇帝,要和皇后一同入场。

什么地方都讲究这些虚礼,而我只是想早点去看丞相。

等我和顾娇并肩而至的时候,丞相正摸着我那便宜侄子的头,脸上难得出现了笑意。

虽未娶亲却像个慈父,怪不得我那侄子粘他。

现下我已经不是王爷,人人见了我都得下跪,我和顾娇一到揽月台,内侍就开始高喊“皇上驾到”“皇后驾到”,所有人就都跪了下去,丞相也不例外。

我想起他左膝受了伤,跪下去难免吃力,当初我大哥就免了他的跪礼,如今他却朝我下跪。

我心一紧,快步过去扶起了他,告诉他不必行大礼。

他埋着头,声音像一条绷紧了的直线,告诉我君臣之礼不可废。

从前我都是坐丞相对面,他为臣子,我为皇亲,如今我坐在首位,身边坐了个皇后,他还坐在从前的位子,对面坐的却变成了我那侄子。

我扭头看向他,恰好能看见他的侧颜,隔得不算太近,却看得清晰,想必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就是这样了。

我看的入神,丞相也突然回头朝我看过来,我看见他眼神像是恍惚了一下,然后又看向别处。

这种筵席母后从来就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揽月台就众臣跪拜,我和顾娇也起身弯腰行礼。

我瞥了一眼母后,可她第一个看的不是我,而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头跪下的丞相。

政见不和果真是杀人的利刃。

顾娇坐在我左边,母后坐在我右边,我夹在中间,心里却只有一个司未明。

我那便宜侄子被母后训斥过很多次,一开始还和丞相聊得开心,见我母后来了就乖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多说。

和我小时候被母后训斥后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揽月台笙歌渐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正中央的舞姬一个个踏着乐声起舞,恍若神妃仙子。

母后眼睛看着舞姬,嘴里却突然冒出来一句:“丞相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丞相听见。

我看向丞相,前些日子他总是面带灰青,如今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看来是身体见好了。

“谢太后关心,臣身体已经无恙。”

“可哀家见丞相神色倦怠,莫不是操劳过多,久不见好。”

一来一回,我坐在中间霎是尴尬,丞相敛着眉眼,目光停在身前的酒杯上。

我扭脸对着母后开口,说最近丞相身体确实好了不少。

母后瞪了我一眼,我拽了拽她的袖子,同她说今天设宴是为了庆祝封后,不谈其他。

也许是看在顾娇的面子上,母后终于没有再找茬。

我又扭头看向顾娇,顾娇却无心歌舞,连着看了丞相好几眼,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

我咳嗽了一声,顾娇应声看过来,我冲她挤眉弄眼,提醒她她痴情的是我大哥,老看着丞相算怎么回事。

顾娇皱起了眉头,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反而示意我去看丞相。

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却看见丞相似乎是醉了,一双桃花眼也眯了起来,连着眨巴了好几下,然后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顾娇指了指后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示意身旁内侍带丞相去后殿稍事休息,丞相被内侍扶着,脚步略有些虚浮,我倒是很少见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揽月台突然少了个让我留心的人,盘子里的菜肴也没了味道,我给自己猛灌了两杯酒,告诉母后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去醒酒。

母后瞟了我一眼,让我不要离席太久。

于是我出了揽月台就支开随侍去了后殿。

不能离席太久,自然要分秒必争。

后殿烛火并不明亮,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我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丞相半伏在桌边,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拎起茶壶打算给自己倒茶 ,方才送他来的人许是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殿门被我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得丞相倒茶的手一顿,猛地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被他锐利的目光吓得推门的手一抖,差点扭头就走,可下一秒他就散去了所有的锐利,跌跌撞撞朝门边走过来,身上还沾染着酒气,靠在门框上,抬手摩挲了一下我的眉眼。

我被他的动作震得动也不敢动,任由他垂下手又迷茫地戳了我一下,也看着他紧闭着的嘴突然出声叫我,

“子渊?”

我用手把住门框,以便他靠在门上。

他又叫了一遍,我低低嗯了一声。

然后就眼见着素有纸上定乾坤之称的当朝丞相顺着门框跌坐了下去,一手揪住我的衣摆,然后把头埋进膝间,发出了一阵呜咽。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

认识他这许多年,我从未见他哭过。

现在他在我面前哭,按理说我应该将他扶起来加以安慰,毕竟这才符合我这个色令智昏的帝王风格。

但他刚刚唤了声子渊。

季澹,字子渊。

那是上月刚驾崩的,我大哥的名字。


揽月台丞相醉酒,宿在了宫中,我和顾娇一起回了寝宫,今晚轮到她睡地板。

顾娇躺在地铺上,问我晚上离席去了哪儿。

我说皇帝的事你少管,顾娇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我离席之后母后派人去找过我,可惜没找到。

那估计当时我正在努力把丞相搬上床,醉了酒的丞相摊在地上,为了搬他我累得腰酸背痛,不吃两斤人参简直补不回来。

夜阑人静四处无声,我突然对顾娇说:“我想当个好皇帝。”

顾娇刚开始打呼就被我说的话吵醒,对我哧了一声,告诉我先把字认全再说。

当皇帝得把字认全,还有这种事?

我突然不想当好皇帝了。

但是第二天早朝看着司未明酒醒过来澄澈清明的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样子,我又燃起了一股熊熊的力量。

以丞相的性格,我要是当个昏君,那我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但我要是当个明君,说不定他还能对我刮目相看。

虽然不一定能做到像我大哥那样死后还让丞相痛哭缅怀,但让他对我上上心应该还是可以的。

于是早朝过后我又拦住丞相,告诉他我要学治国安邦之策,成为一代圣主。

丞相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跪了下去,告诉我他自会辅佐在侧死而后已,随即重重地给我磕了个头。

朕想让丞相当皇后,但丞相只想当大臣。

我把他扶起来,告诉他同以前一样待我就行,虽然我成了皇帝,但我与他多年的情谊不会变。

他静默了一瞬,然后挣开我的手,告诉我皇宫之内先谈君臣,后谈其他,还告诉我顾娇是个好姑娘,她当了皇后,就要好好待她。

这估计是最近他对我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

我应允了,毕竟就算顾娇不当皇后,我也会把她当大嫂一样看待。

一是她与我和我大哥从小到大的情分终究不一样。

二是我实在打不过她。

文不过比丞相,武比不过顾娇。

朕愿称自己为文武双废。

自从我表明自己要当个好皇帝以后,丞相受召进宫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我把我那侄子也接到勤政殿,一大一小两个人受教于丞相,我的学习进度竟然和侄子差不多,很是丢人。

丞相走后侄子偷摸问我为什么相父如此厉害,我半躺在龙椅上,把侄子抱在膝上,同他说你的相父是你父皇登基后的第一位状元,是高头大马游过街的,那时候满皇城的姑娘心里的如意郎君都是他,当然了,顾娇除外。

我仰面朝天,眼前都还能浮现起十年前司未明骑在马上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样子。

年方弱冠却惊才绝艳,新科殿试一篇《思农赋》文惊天下,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大哥看到《思农赋》时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满殿踱步喜笑颜开的样子。

那时候司未明还只是状元,我好奇能让大哥都连连夸赞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就特意挑了个临街的高楼,倚在窗边等他经过。

他从街头而来,身边是吹吹打打的队伍,唯他单手握着缰绳,意气风发得不像本国的子民。

毕竟那时全国上下民生凋敝人人自危,像他那样整个身上都写着少年负壮气的人,我之前只见过一个,那就是我大哥。

弹指之间,我竟也与他相识十年了。

十年了,他从状元变成了丞相。

我从一个没用的王爷变成了一个没用的皇帝。

我拍了拍侄子的屁股,让他自己回宫去吧,我要自己在勤政殿情何以堪一会儿。

侄子从我腿上跳下去,执礼说那他就告退了。

我摆了摆手,目送他离开了勤政殿。

正午灼热的阳光越过窗棂照进殿内,一如我在这里与司未明相识时的样子。

那时候大哥还是少年帝王,初初登基空有一腔热血还无处施展。

司未明来面圣,我大哥站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陡然生出了一股犹如故人归的感觉。

我站在一旁,看大哥指着我向他介绍,说这是誉王,朕的亲弟弟。

司未明向我行礼,我虚扶了一把,让他不必多礼。

谁又能想到当初勤政殿里的那两个人真的能从飘摇的风雨里开创出一个清平世界,到最后还让我捡个漏。

这找谁说理去。

我天天让丞相出入勤政殿,到底还是惊动了母后。

今天丞相迟迟未至我就觉得心慌,直到内侍跑来告诉我丞相一进宫门就被母后身边的人劫去了慈安宫我才深觉大事不妙。

等我匆匆赶到慈安宫时,一进大门就看见丞相背对着我顶着大太阳跪在砖石上,影子映在砖上,和人一样一动不动,身边还站了两个太监盯着他,一见我来了就急忙忙地朝我行礼。

丞相听见动静似乎也动了动,我夺过伞快步走过去半蹲在他身侧,才看见他已经渗出了一额头的汗,汗滴在地上,在他身前汇成一块小小的水渍。

我让他起来,他垂着头说太后之命不可违,我问旁边的太监是怎么回事,太监说母后想要见丞相,可这个时辰母后正在小睡,只能让丞相在这里等着了。

好一个正在小睡。

我站起来一脚踢翻答话的太监,让他转告母后,丞相朕带走了,什么时候母后睡醒了再来找朕,然后就拖起正跪着的司未明打算带他回勤政殿。

丞相被我拖得一个趔趄,撑着腿站了起来,我扶住他的肩膀问他可要紧,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正要带着他出慈安宫,母后的声音就从殿内响起,我一回头,母后正站在殿门口,金钗满头神清气爽,毫无半点小睡的模样。

母后问我要带人去哪儿。

我收回视线硬着声音说:“带丞相回勤政殿议事。”

母后将话头转向丞相,言语中犹带了硬刺,

“哀家竟不知,丞相每日忙得连在慈安宫小等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看向被我扣住肩膀的司未明,哪怕被我扶着,我依旧能感受到他的腿在颤抖,可他脊背还是挺得笔直,兀自挣开了我的手,转身向母后拱手行礼,

“臣不敢,还请太后垂训。”

“既是听训,那便跪下吧。”

我错愕转身,与母后目光相接,看见她眼里的冷意如化成利刃一样扎在司未明身上。

司未明没有迟疑,撩开衣袍就打算跪下去。

我扔掉伞双手拉住又要跪下的他,母后的目光便转到我身上,

“皇帝,你想干什么!”

母后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毕竟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下了她的面子。

丞相也垂着眼睫微微扭头望向我,我磨着后槽牙告诉母后,丞相膝上有旧伤,不宜久跪。

母后便走出了殿门,立在阶上,带着护甲的手隔着猛烈的日光指向我和丞相

“身为臣子不跪君主,你是想要纵容他反了吗!”

“可君主是朕,朕才是皇帝!”我捏着拳头吼道,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口水喷了出去。

满宫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我看见母后伸手抚住胸口,连张了好一会儿嘴也没说出话,显然被我气得不轻。

“陛下……”

我低头,听见司未明轻声唤我,似乎想要制止我。

我收敛了声音,反问被宫女扶住的母后,难道忘了丞相膝上的伤是为何留下的吗。

母后忘了,我不妨再提醒她一次。

这是当年敌国来犯时,顾老将军旧疾难愈,满朝无一个可用之人,大哥率兵御驾亲征,我和还是侍郎的司未明一同随军出征以振士气,只可惜我文不成武不就,被人设下埋伏劫杀时,要不是司未明扑过来替我挡箭,现在哪里还有一个乖乖的傀儡儿子供她驱使。

只可惜为了救我,箭矢射中了司未明的左膝,莫说再像当年那样策马游街,哪怕是跪一会儿也会疼痛难忍。

这件事满朝皆知,难道唯独母后一人忘了吗?

母后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想要再说点什么,我不愿再听,带着司未明直接出了慈安宫。

慈安宫外面还停着我的轿撵,我想让他坐上去,他死活不肯,说让我坐着,他随行就可。

我拗不过他,索性撑了把伞同他一起走,他顿了顿,到底没再推迟。

宫道被太阳烘晒了太久,脚踏上去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手垂在两侧,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我跟着他的步伐,在漫长的宫道上缓缓向前走。

路旁的宫人都靠着边上行礼然后快步离开,唯独我和他走在正中间,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他的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

“未明。”

我叫了他一身,他就停了下来看向我,眉眼间涌起来一丝疑惑。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叫他的名字了,我问他:

“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愣了一瞬,然后勾起了一点笑意,眼里是丝丝缕缕的温和。

“陛下最近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他说话永远都是诚挚的,可我着实不敢告诉他最近的奏折都是顾娇批阅的,所以我只能心虚的错开眼神。

“大哥要是知道我这幅样子,一定会气得泉下难安吧。”

他抬起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如当初结为挚友亲密无间的时候。

“先皇曾经说过,他有子舒这样弟弟,是上天的恩赐。”

子舒,那是我的字,只有我们三人独处时他才会偶尔这么叫我,可如今却只剩下我与他两人了。

我腾出一只手猛然握住他的手,宫道悠长,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我说了话。

我同他说,我要变法。

虽然奏折都是顾娇再批,但我也算听她说过,丞相递上来的奏章三句不离变法的事。

司未明想做的事,我要和他一起做。

大哥未完成的事,我要替他完成。


变法的第一件事,是我要读完丞相递上来的一大摞卷宗。

我从早上读到晚上,从晚上读到早上,堪堪读了十几页,最后只能拉着顾娇陪我一起读。

顾娇翻了翻卷宗,给我罗列出三条,无非是裁减官员,改组军队和赋税均摊。

我看着顾娇写下的字,直呼神了,明明才看了两眼,怎么就把要点全列出来了。

顾娇对我翻了个白眼,告诉我这些东西当初就送去过顾府,朝堂上上下下都有听闻过。

怪只怪当初我背靠大哥一心享乐,两耳不闻朝堂事。

我捏着顾娇写字的纸,觉得就这几条似乎也并不算难。

顾娇抿了抿嘴,耸肩告诉我难不难我去试试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我花了七八天读完卷宗,再上朝时就把誊写好的变法详录人手发了一册。

然后就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有哭的,有嚎的,有拼命磕头的,有双手举起来仰天哀叹的,还有跟着跪下去一脸茫然的,唯二站着的就只剩丞相和我的老丈人顾老将军。

我坐在龙椅上和还在站着的丞相对视一眼,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

好好的早朝吵吵嚷嚷,差点让我以为到了灵堂。

两个时辰,一事无成。

大哥当年受制,原来是这个样子。

散朝以后我趴在案上捂着还在耳鸣的耳朵,问丞相为什么众臣都不肯变法。

丞相递了杯茶给我,说想要改整祖制谈何容易。

可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当晚我睡在地板上,问顾娇有什么好办法。

顾娇用手枕着头,告诉我先皇都没做成的事,我办不成也正常。

我支起脑袋问顾娇,要是我办成了,是不是就和我大哥一样了。

顾娇扭头看着我,说我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和先皇长得有点像。

朕的皇后,不把朕当回事。

朕得争口气。

于是第二天早朝,我又给所有人发了一本变法详录,等该跪的都跪下去了,我就半躺在龙椅上看他们演。

眼瞧着我懒得搭理他们,跪了半天,竟开始有人想要撞死在殿内以死明志,周围的人扒着他的官服劝他莫要做傻事。

好一出大戏。

“等等。”我坐正了身体叫停了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来这是哪一个养在朝堂吃闲饭的官。

说要以死明志的那位被我叫了停,复又跪在了地上,高呼皇上三思。

我挠了挠耳朵,从龙椅垫子下掏出一把天子佩剑扔了下去,正正好好落在他身前,惊了一殿的人,连丞相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指了指剑,说:

“别撞,撞不一定能死,用这个,抹脖子。死了朕给你厚葬。”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抽气声,哭也不哭了,劝也不劝了,有胆子大的言官垂着头说我如此实非明君所为。

我问是谁说的,站出来,可惜没一个人动。

于是我从龙椅上站起来,俯视着这些朝廷栋梁

“什么是明君?像先皇那样一生殚精竭虑到头来拖着病体还要受制于你们的才算明君?朕不是先皇,但朕知道先皇一生所愿无非是国富民强,这变法是先皇的遗愿,你们一个个嚷嚷着死谏,朕不拦你们,早点死早点去先皇面前叩头,不要脏了这奉天殿的地。”

我迈步踏下台阶,弯腰捡起被我摔得出了鞘的剑,递给刚刚说要撞柱的大臣:

“来吧,死吧,你死了正好腾出位子,朕好广开恩科招揽良材,还免得朕想理由让你辞官。”

奉天殿静得连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到头来也没人真的敢死。

我收回剑,让太监赶紧喊退朝。

怒吼了一早上,我要回去灌两口参汤补补身体。

下朝时丞相走在最后,转身和我对望,殿外是悬挂在空中的太阳,我也逆光望着他,只几息的功夫,就忍不住双双笑出声。

他一边笑一边伸手对我轻轻地点了几下,我冲他挑眉,一如昔年模样。

有了前车之鉴,再上朝时终于没有了齐刷刷跪倒一片的盛景,我能做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得看丞相了。

不得不说,丞相站在奉天殿里壮志凌云的样子真是该死的迷人,我总觉得看不够。

我看的认真,直到殿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太后驾到”打断了丞相的话,我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气。

这几天母后召见我,我总是百般理由推辞不去,如今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站起身,看着母后来势汹汹地进了殿,进殿就环视了一圈,压得众人抬不起头。

我顶着母后的怒意,问她怎么突然亲临奉天殿。

母后冷笑了一声:“哀家再不来,这朝堂就该变天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丞相,朝廷裁官大权明着在我,实际我早已放权给了丞相。

我装傻,问母后在说什么。

母后便直直地指着丞相:

“权臣当道,哀家不来,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吗?”

话说到这份上,脸都撕碎了。

我拦下想要说话的丞相,走到母后面前,对她行了大礼,告诉她变法之事是我一手促成,请她不要怪罪旁人。

母后抬手就赏了我一巴掌,疼得我脸上跟火烧火燎一样,连带着脖子都发僵。

“哀家扶你登位,难道是让你来对一个异性臣子百依百顺的吗?哀家这次来,就是要重振朝纲!”

“母后。”我用舌头顶了顶疼得发麻的右脸:“我本来就是个酒囊饭袋,母后既知道我本性,又何苦让我当这个皇帝?”

我抬手取下头上仿佛有千斤重的帝冕,在一阵阵惊呼声中将帝冕扔在了地上,旒珠蹦裂,落了一地。

“既然母后要重振朝纲,那这个皇帝,不如母后自己来做。”我跪在母后面前,磕了个响头,将头抵在地上:“儿臣恳请母后,废帝立新。”

我在登基的第三个月,在奉天殿,众目睽睽之下,把我的母后气晕过去了。

就倒在我面前,我的头还抵在冰凉的砖石上,都来不及扶一把。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母后扶上轿撵移回了慈安宫,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太医院的太医一窝蜂的往慈安宫涌。

我同丞相一起站在慈安宫殿宇的房檐下,看着众人惊慌失措地奔忙。

我问他要不要先回相府,要不然母后醒了,可就不一定能走了。

他摇了摇头,负手看着院内交错的树影,

“我是太后的心病,我走了,太后就真的好不了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顾娇就乘着轿子急慌慌的进了慈安宫大门,一路提着衣摆小跑到我面前,眼睛却看着丞相

“司……丞相。”

“哎?”我点了点顾娇的肩膀:“朕这么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吗?”

顾娇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撂下一句她进去侍疾就直接无视了我。

丞相对着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跟着转头去看殿内的情形,继而问我就不怕奉天殿这么一闹,真的把太后气出个好歹。

我学着顾娇的样子耸了耸肩,母后晕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之前母后和大哥一有争执,最后都是以母后晕倒,大哥无可奈何而告终。

“陛下就不担心,他日史书工笔把你写成一个离经叛道的昏君?”

“不这么闹上一闹,史书里我也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还捡了大便宜的狗皇帝,这么闹了,说不定史书还能多给我记上几页,岂不妙哉。”

更何况如今母后就我这一个儿子,废了我她上哪儿去找一个合意的新帝。

要皇位旁落于他人之手,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我和丞相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一个宫女回话说太后已经醒了,我冲丞相扬了扬下巴,表示可以进去了。

殿内盛着一大瓷缸的冰块,比外面烈日当空凉快了不少,顾娇坐在床边,拿着凉水里浸出来的丝帕替母后擦拭额头。

我摆了摆手,让跪在旁边的太医和闲着的侍从都退出去,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母后才悠悠睁开了眼,嘴里也溢出哀叹声。

顾娇捏着丝帕回头看向我,眼里满是妥协和无措。

我走过去和顾娇换了个位置,拿过她手里的丝帕让她站到旁边去,然后自己坐在床边,将丝帕叠好想要放在母后的额头上,却不想手刚凑过去就被一掌拍开,连丝帕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我动作一滞,转而将手撑在膝上,问母后这是做什么。

母后用手连着拍打了好几下床榻,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渊儿辛劳一生开创的大业,你想要拱手给别人吗。”

我垂首看向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母后,问道:

“母后口口声声说这是大哥开创的大业,可这十年丞相难道就没有耗尽心血吗?大哥登基时举国上下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不也是丞相护持在侧吗?”

我看着司未明,他像一块风吹雨打皆不动的磐石,在一旁缄默着。

我以为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母后应该再无其他怨怼之言。

可我还是低估了母后的好胜心,我话音刚落,母后就指着丞相质问他:

“司未明,你蛊惑了哀家一个儿子,如今还想要来害哀家的舒儿,谋夺季家的江山吗?”

这话刺耳之极,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我差点呛出声。

我看见丞相身形晃了晃,然后就地跪了下去,声音像是湍急河流生了根的大树。

“太后是担心臣推行变法后手握大权,心生反心吗。”

母后抬起了头逼视着丞相,嘴里仿佛含了冰一样,冷得让人发瑟:

“你敢说自己未曾想过裹挟天子吗!”

“从未。”丞相也凝望着母后,毫无犹豫的回答,“臣敢说自己从未起过异心。”

一来一回,刀剑无声。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顾娇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衣服,我都怕她把衣服给揪碎了。

我看着母后一噎,丞相却寂然抬手将官帽取了下来,一如我在奉天殿取下帝冕。

只是我是将帝冕扔下,他是轻放在地上。

门口的风吹动他的发梢,我听见他对母后说:

“若是太后不信,待变法完成,先皇遗愿了却,臣愿辞官归乡,此生不再回京。”

丞相的头磕在地上,也磕在了我的心上,我看见母后的指尖一颤,想必也磕在了她的心上。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母后落败了,她扶着额头让所有人都退下去,只留下顾娇侍奉在侧,未再辩驳,也未再阻拦。

我与顾娇交换了个眼神,让她好自珍重,就拉着丞相头也不回地出了慈安宫。

宫道上的风从未吹的我如此舒心过。

我用手肘撞了撞丞相的胳膊,调侃他也学坏了,知道朝堂上除了他再无人能胜任丞相一职,就在母后面前扬言要辞官。

他看也不看我,声音却清晰地穿进我耳朵里。

“刚才的话是真的。”

宫道的风一下就闹心了。

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安抚一个孩童

“功高盖主,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这些年我也愈发觉得力不从心,等到事了,我的确想要辞官回乡了。”

“那我怎么办?”我脱口而出,言语间是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质问。

我早该想到,以司未明的性格,如果不是抱定了辞官的决心,根本不会如此强硬的推行变法。

“现在天下安定,你也二十有五了,朝中不乏肱骨之臣,后宫也有顾娇坐镇,不必太担心。”

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驳,说顾娇每天不也只知道打打闹闹。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奏折上的笔迹是谁的?”

他挑眉看着我,眼里却是撼动不了的坚决,任由我怎么劝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就像他当初许诺会一直辅佐大哥时眼里的光一样。

大哥去了,我便再也留不住他。

无论我再怎么不愿与不舍,四季依旧会更迭,夏移秋去,等到变法凭借着大哥打下的基石自上而下一路完成时,皇城里已经下了第三场雪。

我带着侄儿来了丞相府,坐在旁边,一大一小两个人,盯着毅然辞了官的司未明收拾东西。

我推了推侄儿,侄儿又推了推我,我便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摸着鼻子站起来,拉住司未明的衣服问他能不能不走。

司未明把人抱起来,掂了掂又放下,说这半年倒是长胖了不少。

能不胖吗,顾娇天天沉迷厨艺,变着法的做饭喂他,眼见着就成了个小胖墩。

“相父一定要离开吗?可相父走了,谁来教我功课啊?”

“我已经辞了官,你便不能再叫我相父了。”司未明半蹲着刮了刮眼前小人的鼻子,指着我说,“更何况我走了,宫里还有你叔父和太傅,他们也会教好你。”

我连忙站起来摆手,说自己的资质当个守成之主还差不多,教人就算了,又劝他辞官就罢了,不如留在近郊也好,何必非要回乡,山高水远的,以后再见都难。

他冲我笑了笑,整个人温润得像一块打磨好的玉。

“当初我就和子渊说过,若他不是天子,我不是朝臣,一定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在的日子,如今大事已了,子渊不再,你也该放我清闲了。”

我沉了口气,看着他操劳得越发瘦削的身型,终于不再开口阻拦他。

外面还飘着大雪,我带着侄儿随他一同上了马车,打算送他出城。

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少,可四处都挂起了红灯笼,是新年将至了。

我总觉得他从鲜衣怒马到功成名就,不过是我眨眼间的事,如今他要离开皇城,竟只有两人相送。

马车虽然是一路慢行,但还是到了城门口。

我摸着袖子里的东西,对着司未明刚开口说自己有一物要送给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来一阵马的嘶鸣声,依稀还有人在喊“等一等”。

我掀开车帘向后望去,正有一架马车冒着连天的大雪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旁边。

车上探出来一个人,竟然是顾娇。

“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她不是应该在宫里陪着母后吗。

顾娇被车架巅得不轻,对我比了个口型,说是母后准许的。

我一愣,司未明也跟着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顾娇冲着司未明招了招手,叫了一声“司大哥”,声音清脆,在飘摇的雪中显得格外暖和。

我抱着侄儿坐在车架上,看着司未明和顾娇齐齐下了车,两个人站在雪中,也不嫌冷。

司未明撑着纸伞,雪花扑簌簌地落在伞上,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层积雪。

“你怎么出宫了?”

司未明向来对顾娇优容,被拦住了路也不见他急。

顾娇反而冲我发了火,说我自己来送人也不叫上她,让她这一路急得上火。

我缩在车边由着她指指点点。

隔着雪幕,我听见司未明对顾娇说外面太冷,让她早点上车回宫,不必再送。

顾娇却收敛了那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丝帕,吓得我以为她要对司未明以帕寄情。

她在伞下,缓缓地掀开了帕子,露出里面包着的东西,看得我脑子一麻。

那帕里包的是一支玉簪。

多年以前曾有人在西山寻得一块通体清透的玉石献进了宫中,母后看了尤其喜欢,命能工巧匠做成两支玉簪,一支刻渊字,一支刻舒字,分别赠予我和大哥,让我兄弟俩日后娶妻时以此定情,取金尊玉贵的好意头。

大哥那支刚到手就被顾娇抢了去,多次要回也未果,还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我的那支,现在正在我的袖中。

如今顾娇却把那支刻着渊字的玉簪递给了司未明,我坐在原地,觉得四面八方的冷风都往我鼻腔里灌。

顾娇眼泪蓄了两汪泪,哽咽着把玉簪交给了司未明。

“这东西本就是我抢来的,在我手里放了许久,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司未明一顿,顾娇便不由分说地把玉簪塞进了他的怀里,司未明的嘴动了动,好像在说多谢。

顾娇用手抹了泪,回头对我吼道:

“你们还在那儿傻坐着干什么?赶紧换车啊。”

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然后控制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带着侄儿下了车,把他抱上了顾娇的马车,自己却觉得脸也僵了,脚也僵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

直到司未明走到我身边,问我刚刚要送他的东西是什么,我才回过神。

司未明看着我,顾娇也看着我。

我傻不愣登地捏住了袖子里的玉簪,然后掏出自己的钱袋,把一袋金子放在了司未明手里。

“喏,拿着这个,回乡了也吃香喝辣。”

两个人都被我逗得笑出了声,连侄子都探了个头出来笑,我扯出一个估计不怎么好看的笑,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

司未明把钱袋收了起来,然后将我拥进怀里,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说让我多保重。

我迟缓地抬起手环住司未明的腰,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抱他。

“司……大哥,一路顺风。”

人人都憋着眼泪,人人都强撑着笑。

司未明到底还是上了马车,车轱辘在雪地上轧出深深的辙印,等到马车逐渐消失在雪中,顾娇才捂住脸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别哭,她一哭我就怕她恼羞成怒来打我。

顾娇推了我一把,转身上了车,我也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的时候还是三个人。

我把侄儿抱起来让他坐在我腿上,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很久,我才装作无意地问顾娇,怎么舍得把那支簪子给了司未明。

顾娇已经止住了泪,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问我不会什么也没看出来吧。

我有些发懵,顾娇就接着说

“先皇宁愿违逆太后的心意也不愿意填充后宫,司大哥年近而立官至丞相,京中多少媒人踏破了他府上的门槛,他却未娶妻,你觉得是为何?”

我不自觉的把背靠在车厢上,觉得心灌了铅一样的下坠。

“他们不是……一直忙于朝政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顾娇低着头搅弄自己的手帕:“直到先皇殡天那日,我比你早一步赶到了宫里。”

我定定地看着顾娇,顾娇漫不经心却又郑重地接着说。

“我闯进了内殿,内殿当时只有气若游丝的先皇和司大哥,我看见先皇握着司大哥的手,对他说,‘我死后,太后难免会对你生疑,你切勿为了我搭上自己的后半生,一定要保全自己,新帝年幼,若无能,你大可取而代之。’”

那时大哥还以为侄子会登基为帝,却未曾想过母后一路拱着我登上了帝位。

我觉得嗓子眼发涩,开口问顾娇,

“这件事,母后也知道吗?”

“应该是有了猜测,否则也不至于处处为难司大哥。”

我无声低头,脑子里混沌一片,车内只剩下顾娇的声音:

“先皇驾崩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司大哥的,他说自己与他相互羁绊了半生,蹉跎了他十年,到头来只叹许他的白首之约,再也无法完诺了。那天司大哥哭得伤心,几度晕厥过去,是我把他挪去了偏殿。”

原来司未明哭过两次。

一次是大哥驾崩。

一次是在揽月台,把我错认成了大哥。

父皇,相父,父皇,相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把下巴抵在侄儿头顶,惊觉侄儿确实长高了。

我做皇帝比不过大哥,连喜欢司未明这件事也落在大哥后面,大哥当了一生明君,唯一的私心,竟只是过继了一个宗室子弟养在自己和司未明的膝下。

怪不得哪怕母后处处相逼,司未明拖着病体也要完成大哥的遗志。

侄儿在我怀里动来动去,仰着头问我白首之约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伸手撩起了车窗上的布帘,外面的大雪还在下,一刻不停。

“白首之约就是,两个人在雪里走,走着走着,头发就白了。”



我是皇帝,但皇后不爱我,她爱我大哥。

我也不爱她,我爱司未明。

不过司未明不一样,他爱他的子渊,也爱子渊倾尽心血的万里河山。

评论(705)

热度(36569)

  1. 共322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