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失火

天涯路远,各位珍重。

《本王捡了个失忆青年》

一.

我在河里捡了一个人,当时我正在河里洗澡,隔了老远我就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顺着流水飘飘悠悠的就飘了过来,当时我就一愣,难不成这个世上还有和我一样喜欢在秋冬交接时泡冷水澡的人?

等他飘近了,我才发觉这人不是在泡澡,而是直接晕了过去,好在河水浅,要不然还真能淹死他。

一时顺手,我就把他捞了起来,顺带弯着腰拍了拍他的脸让他醒醒。

他被我拍了两巴掌后悠悠转醒,睁眼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控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压,我一时不备在河里摔了个趔趄,一只箭矢就这样从我头顶飞过。

不出所料的话这是有人在刺杀我,而眼前的这个人救了我一命。

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在我拿着弯冲进岸边的树林中一刀一个砍光了伏击我的那四个刺客后,我把又晕厥在河岸上的他捡回了军营。

起先我以为他是个女子,把他扛回了军营后就让随军大夫来替他诊脉,大夫一来摸了一把脉,告诉我这位公子只是气血不足晕了过去。

听到这句话我握刀的手一抖,朝躺在榻上的人看了好几眼,看着这张雌雄莫辩的脸,我惊觉是不是自己最近在军中看那些光膀子的莽夫太久了,都忘了这世上还有生得清贵柔弱的男子。

既然是个男子,那就好办了,我麻溜提来了副将林越,让他帮忙给榻上的人换套干净衣服。

林越问我明明是我捡回来的人,我自己怎么不给他还。

于是我抬起手就给了他一拳。

“我是王爷,王爷懂吗?你见过哪个王爷上赶着伺候人的?”

作为北秦新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我的皇兄刚登基就封我做了晋王,然后反手就把我扔来了边关。

皇兄说颉勒草原趁他初初登基朝局不稳居然敢屡屡来犯踏我疆土,身为他胞弟的我此时不出征还待何时。

我问他为啥不自己御驾亲征,他当场就给了我一个脑瓜崩,说:

“朕是皇帝,皇帝懂吗?你见过哪个皇帝天天带兵打仗的?”

在我带兵和颉勒部族交战的第三个月,我正在河里搓澡以庆祝打了胜仗,然后老天爷就往河里扔了个白衣公子送给我。

至于我为什么说是老天爷送的,主要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的河里。

我问他姓甚名谁,他说不知道。

我问他家住何方,他说不知道。

我又问他可知现在自己身处何处,他还说不知道。

问了半天,他就只知道自己走了许久的路,然后咕咚一声掉下了河。

大夫和我讲这种情况,要么是神仙下凡,要么是失忆了。

林越和我说这样一个孱弱的人要是扔在这里说不定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狼叼走了,我深以为然,本着爱民如子并且有恩必报的想法,我决定班师回朝的时候带上他。

我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十三,季十三。

因为我之前养过一只老虎,叫老一,养过一只麋鹿,叫老二,还养过一只鹦鹉,叫老三,以此类推一只养到了老十二,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现在我养了个活人,打算就此争口气,起码把他活着带回北秦皇城。

但兴许是我下手太重,也可能是他身体太差,在他喝药呛着的时候我替他拍了拍背,直接就把他拍晕了过去。

我问林越这是怎么回事。

林越说我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我死去的老虎季老一来拍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老茧的手掌,觉得养人和养老虎还是颇为不同。

等到我又打赢了一仗,颉勒草原递上降书时,我的皇兄传来了一封密诏,密诏上写了十三个字:

“恭喜,速归,朝里有老东西欺负我。”

趁我不在欺负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兄,这还得了?

我收好密诏就开始督促整军回朝,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刚养的十三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他穿着林越替他找来的粗布麻衣,端端正正的站在那儿,比我这个王爷还王爷,那幅茫然又闲适的模样仿佛我才是被他捡回来的。

我怔了一下,停下收拾东西的手,问他看着我这么忙难道就不想帮帮我?

他倒是听了话,只是收拾得极慢,衣服要一件一件的叠好,连边角都不能有褶皱,我看了半晌,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自己动手把东西全部拧巴在一起塞进了包袱里。

我给他寻摸了一匹马,本来还想让林越教教他骑马,谁知道他上马持缰的动作一气呵成,让我和林越双双陷入了沉默。

“王爷,你说他会不会是暗探。”

“不会。”

“为啥?”

“首先,他救了我一命,其次,他长得不像草原人,最后你见过哪个暗探骑马颠一下就会晕倒的。”

“有道理。”

“有道理还不赶紧给我救人!”

我踢了林越一脚,拉着他赶紧冲过去扛起了因为颠了两下马就一头栽在地上晕厥过去的十三。

大夫说还是气血不足,我愁得眉头紧锁,问大夫药也给他喝了怎么还是不见好。

“王爷,下官觉得除了药以外,您还应该给十三公子吃一些饭。”

“……不早说。”

果不其然当晚我让十三啃了两个烤羊腿以后,他的气色立刻就红润了起来,只是他啃羊腿的姿势实在斯文,看得我抓心挠肝,最后夺过他的烤羊腿狠狠啃了一口,告诉他要像我这样啃,这样才是男子汉,我还问他明白了没有。

可他又默默的从我手里拿走了烤羊腿,一言不发的继续慢悠悠的啃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下次还是养动物算了,养人容易起肝火,我还想多活几年。


二.

抵达国都那天我的皇兄在皇城外给我整了个欢迎仪式,群臣道旁行礼高呼王爷千岁,给足了我面子。

我骑在马上行在最前列,问跟在我身旁的十三我威武不威武。

十三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林越在旁边一连说了好几句王爷威武盖世无双。

然后就引来了十三不解的目光。

我总觉得他看我和林越的眼神像是在看两只猴子。

林越也这么觉得。

所以当我让林越先带十三回晋王府时,林越犹疑了。

我问他咋了。

他说他总觉得十三瞧不起他。

于是我叫了一声十三,他正在看街道两旁的高楼,听见我叫他就茫茫然的回首,我问他有没有瞧不起林越。

他的脊背挺的笔直,一张脸静默又冷峻,认认真真的吐出来两个字。

“没有。”

看着他黝黑的眼眸和波澜不惊的神色,那一瞬间我开始怀疑他不是瞧不起林越,而是瞧不起所有人。

林越凭借着多年被我磨练出来的坚韧心智承担起了带十三回晋王府的重任,我则一路进了皇宫面圣。

一见到我,我那擅长玩弄人心却受不了委屈的皇兄就朝我扑了过来,念念叨叨的告诉我最近朝里的几个老臣天天都在说要和南楚和亲,

“长禹,你也知道,你的小侄女我的小闺女今年才三岁,三岁的年纪都刚断奶,哪里能送去和亲啊?”

我深以为然,又想起了小侄女抱着我叫小皇叔时温言软语的模样,当时就怒气上头,告诉皇兄是哪个老东西提出来的和亲,我回府吃饱了饭就去剁了他。

“那倒不用,因为朕已经有了新的对策。”

“什么对策?”

“派使团去南楚求娶南楚的公主。”

我的嘴角抽了抽,问他难不成是想找个南楚公主回来填充后宫。

“那倒不是,朕是觉得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你信不信我先剁了你然后自尽以谢天恩。”

谁来和亲我不清楚,反正当天皇兄是劝了我好小半个时辰我才勉勉强强收起了挂在腰间的重刀。

回了王府后林越告诉我我家老十三迈进王府倒头就睡,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我嫌林越少见多怪,别人睡个觉有什么好和我说的。

直到十三睡了一天又一天,一天连一天睡了整整四天,我才真的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我揪来大夫为他诊脉,大夫沉吟了半天,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对我说他脉象稳健面色红润有光泽,完全没毛病。

没毛病一口气睡四天?我疑心这个大夫是庸医,就打算找个太医来看看,可派去请太医的人还没走出府门口,十三就慢吞吞的睁开了眼。

还真是睡着了,我啧啧称奇,这可堪比我当初养的那条名为季老六的小蛇冬眠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睡了这漫长一觉后说话清楚了不少,起码不再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问他问题时也不再慢吞吞的反应半晌才回答我。

尤其是当我问他饿不饿的时候,他总是能飞快的告诉我他饿。

林越身为我的副将又自小就跟着我,我闲住得远了太麻烦,所以自从我封了亲王有了王府后就让林越搬过来和我同住,以往林越都是晋王府里最能吃的那个人,一个人一个海碗风卷残云巴不得吃完十个人的饭,现在十三也住了进来,一个人一个海碗细嚼慢咽偶尔吃得比林越还多。

他吃饭时林越偶尔就凑过去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上半辈子都没吃过饭,怎么能吃这么多。

他不应话,我就揪着林越的耳朵把他拖到一边去。

“他爱吃多少吃多少,你自己吃这么多还好意思问别人。”

我不但任由十三在王府里吃,还带着他去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吃,我一口气点了十七八个菜告诉他别客气,使劲吃。

后来他是被我拖着离开的酒楼,离开时他还反问我不是让他使劲吃吗。

我静默了一瞬,告诉他:

“让你使劲吃,不是让你往死了吃。”

拽着他回府时行过长街,一开始还走的好好的,后来看见一个买面具的小摊贩他就走不动道了,我看他眼睛黏在面具上,就问他是不是喜欢。

“喜欢。”

“你什么喜好啊?”我看了一眼摊子上花花绿绿的面具又看了一眼飘逸出尘的他:“这么难看你也喜欢?等回府了我让人送些好看的来给你挑。”

我这个人养东西就讲究一个有始有终衣食无忧,如今吃的是没问题,只剩下了穿。

当天下午新的衣袍和我应允他的面具就一套一套的送进了晋王府,十三看了半晌堆叠在一起的面具,最后挑了一个银制刻鹤纹的在脸上比了比,正正好好能遮住他的上半张脸。

他对这个面具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放在手里摩挲了半晌,最后戴上就不肯摘下来了。

他爱戴面具,我乐得清闲,毕竟他这张脸实在太过招人,今天他只是穿着简陋长袍在街上走了一圈就招惹了七八个小姑娘往他怀里扔手帕扔香囊,要不是我高大伟岸在旁边压阵,说是冲出来什么人把他直接拐回家都有可能。

我看着十三换上了新的锦袍,又用一根素白缎带束起乌发,干干脆脆的站那儿不动就自成一段风流,突然就觉得养人似乎也没有这么难了。

这段时间我待在府里休养生息,时不时扛着自己的重刀拖着林越在院子里练上几个时辰的武,林越被我追得又是上树又是爬墙,最后只能躲去十三的身后。

我咬牙切齿的让他站出来,身为副将不陪我练武还打算在我晋王府白吃白喝,没这个道理。

每当这时林越就猫着个腰站在十三后面告诉我死也不出来。

我冷笑一声和十三对视一眼,十三就默然的挪开了脚步,拿着自己的书卷走到另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看自己的书。

林越一边逃一边痛斥十三偏心,我追在他身后让他有本事就和我正面打一架。

十三听见了林越的话,就把目光从书上挪开,移到了我和林越这边,对着林越说:

“我的确偏心他。”。

林越打不过我,只能服输,我握着刀嘚瑟着问十三我武功怎么样,他坐在石凳上,斑驳的树影落在他银鱼色的锦袍上,听见我问他,他就抬起眼眸望向我,告诉我落叶天光,六军辟易。

我一愣,转身低声问林越六军辟易是什么意思,林越也一愣,反问我什么屁来着?

我心内悲凉,一个失了忆的人竟然比我和林越还通晓诗书,我和林越这些年的书莫不是真的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

在我回朝的第十天,宫内来人告诉我这次我的庆功宴就不办了,毕竟最近国库紧张我出征又拨了不少银钱给我,干脆就只操办太皇太后的寿宴,让我跟着去吃两口好的就算庆功了。

果然,当初大大方方给我的经费到了后面都会扣扣搜搜的省回去。

我仰天长叹,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了这么一个兄长。

我和皇兄从小跟在太奶奶的身边长大,这次寿宴皇兄很是上心,我猜宴席上的好东西一定不少,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啃,干脆就带着十三和林越也进了宫,进宫前我还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多吃,林越倒是一口答应,反倒是十三没什么动作,好像这些天一口气已经填饱了几十年的饥荒一样。

寿宴设在重华殿,我坐在主位下首,林越和十三不能和我坐在前列,就被安排在了殿门处的位置。

进殿的人偶尔会注意到带着面具端坐一方的十三,而后又朝我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嗯嗯啊啊的应付过去,一心想着寿宴赶紧开始,要不然我看林越那样子是快要活啃了楠木矮桌了。

等到皇兄扶着太奶奶进殿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的瞧着林越两只眼已经饿得快冒绿光了。

太奶奶前些年生了场重病,从那以后就开始时清醒时糊涂,连人都不太记得清了,偶尔还耍些小孩子脾气。

皇兄陪着太奶奶一步一步的缓行,重华殿深色的砖石衬着暗红绣金的委地锦袍,富贵得让我觉得皇兄说得国库紧张就是打发我的借口。

等到两人落座后,满殿的人都起身下跪高呼皇上万岁,太皇太后千岁,我也跟着行礼。我的皇兄惯会说些场面话,刚跪下去他就说太皇太后寿宴,举国同庆,不必多礼,于是我又一骨碌的站了起来。

我刚起身,太奶奶就叫了我的名字,把我叫到跟前去问我打仗时有没有受伤。

“太奶奶你就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一个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身体好…身体好就好……哀家还等着你回来陪长景读书呢……”

太奶奶这是又糊涂了,长景是皇兄的名字,少年时我就不爱读书,太奶奶找来的那个教导我和皇兄的齐夫子又古板迂腐,所以我常常偷偷溜走,害得众人满宫里寻我,那时候太奶奶就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就算我不想看书,看在皇兄还在夫子那儿受教的份上,我也不要乱跑,要不然皇兄铁定会因为我而被父皇训斥。

这么一想,我的皇兄为了我当真是挨了不少训。

所有人都哄着太奶奶,连皇兄也说我这是躲懒,明日一定要多罚我背几篇书。

太奶奶被哄的高兴,那满殿的人也就高兴,我坐回原位看着舞姬踏着鼓点进殿,在重华殿中翩然起舞。

透过舞姬蹁跹的衣袂,我看见林越正在埋头干饭,十三坐在林越身旁,表情隐匿在面具之下,和热闹非凡的重华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个人……是谁啊?”

我应声望去,太奶奶正指着十三坐的位置询问皇兄,我赶紧回答那是我府里的人,原来在边境救过我一命。

太奶奶让十三上前,十三怔了一下,在林越的提醒下站了起来,走到台阶前向太奶奶行礼。

可太奶奶还是让他再上前些。

于是十三跨过那三阶台阶,走到了太奶奶的桌前。

我看着十三清瘦的侧影,不知道太奶奶这是什么要干什么。

赤金的珠钗簪在太奶奶的白发丛生的发髻中,我看着她仰起了头,对十三说,

“我喜欢你的面具,你送我好不好?”

满座哗然,连坐在她身旁的皇兄都愕然的看向了我,我也愕然,轻轻的耸了耸肩表示我也不明白。

十三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我正打算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多多少少给点动静时,十三就抬起手,在私语声中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轻轻放在了太奶奶手中。

我的一声咳嗽卡在嗓子间不上不下,梗得我心慌。

但太奶奶的脸上却奇异的,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欢喜,仿佛得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宝贝。

十三用一个面具,换来了皇兄黄金百两的赏赐。

对谁都大方,就是对我扣。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百两黄金有我的一半,所以寿宴过后离开重华殿时,我先找到了十三,想要告诉他这个钱他可不能独吞。

可他好像并不在意钱,反而指了指桌上的一碟还没动过的榛子酥。

“上次在酒楼时你说你爱吃,给你留下了。”

我回想了一下那日酒楼一行,那天十三吃的认真,我不过提了一句榛子酥甚合我意,没想到他就记下了。

看着眼前这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楚的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过分,竟然还想着分他的黄金,于是我按捺下心里翻涌起来的感动,打算告诉十三百两黄金我不要了,他爱怎么用怎么用,拿去打水漂我都开心,可我还没张嘴,十三就望向了殿外,说:

“下雪了。”

我跟着向外看去,不知何时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天上也正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

这是入冬了。

 我告诉十三要赶紧回府,要不然待会儿雪下大了,路就难行了。

林越酒足饭饱,一看见下雪就冲了出去,颇有些酒后赏雪的文雅意味。

我和十三并肩走下重华殿的百层台阶,放眼望去亭台楼宇层层叠叠,宫墙和飞雪红白交映,衬得四处的烛火宫灯温暖如春。

书上说瑞雪兆丰年,若是我当年多学些诗词,一定当场吟诗作赋来歌咏一番。

一腔诗意无处发泄,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气还没叹完,刚刚还好好的站在我身旁的十三就一头载了下去,我来不及阻挡,看着他像个车轱辘一样一路滚下台阶,最后停在了仰头望天的林越脚边。

我和林越遥遥相忘,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慌。

北秦的雪从来都是来势汹汹,等我和林越带着又睡了过去的十三回到王府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了半指厚。

这一觉,十三足足睡了八天。


四.

这八天我几乎天天都去看十三,生怕他在睡梦中与世长辞,可他睡得安稳,丝毫不知道关于他殿前露脸白衣胜雪的传言已经传遍了皇城。

连来王府送菜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寿宴,一个白衣公子当场摘下了面具,萧萧肃肃一转身,满座衣冠尽无颜。

当初我头一次打胜仗都没传的这么广。

我看着十三的睡颜,觉得上天有时真是过分公允,给了他这样一张脸,却偏偏失了忆,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归途,偶尔看起来脑子还不太好使。

十三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擦刀,听见丫鬟说他醒了,就赶紧放下刀冲了进去。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睁着眼顶着床顶,似乎睡了太久还没反应过来。

“十三,你怎么样了?”

“……燕。”

“燕?什么燕?你在说什么?”

“我姓燕。”

“你想起来了?”

十三用胳膊支撑起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着他用手按着自己的眉心,两道眉毛也皱了起来,似乎正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我实在不忍心,就开口劝阻让他先别想了,日后有的是时间。

季十三成了燕十三,养的好好的突然就改了姓,我每日里唉声叹气,如同自家的白菜突然长了腿自己就会跑了。

我还没哀叹上多久,皇兄就把我召进了宫告诉我南楚和亲的人定下来了,是南楚皇室的三公主,长得极为娇俏煞是可人。

一听这话我当场就坐不住了。

我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没想到你背地里给我来一刀。

我在皇兄的勤政殿里来回踱步告诉他我绝不会娶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素未谋面怎么了?当初太奶奶从大雍到北秦来和亲,和太爷爷不也是素未谋面,不还是举案齐眉相守一生?”

“那能一样吗?”我横眉冷对:“太奶奶是旁人能比得上的?反正要娶你自己去娶,我不娶。”

“你都二十有五了,还不娶妻,难不成你想当个老光棍孤寡一生?”

“谁说我想当老光棍?”我站起来对上皇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这话说的,难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南楚三公主愿意嫁给我?”

我堂堂北秦亲王一表人才,在我皇兄眼里居然就是个老光棍。

此次进宫我和皇兄不欢而散,在大雪中策马回了晋王府。

进府时林越正在捏着个足有四个拳头这么大的雪球,十三已经戴上了新的面具,站在廊下举着药碗,隔着纷扬大雪,如同一尊玉雕而成的塑像。

自从上次他睡了八天以后,我和林越合计了一整夜,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儿,所以在我和林越的逼迫下,十三就过上了每天三碗补药一碗不落的日子。

“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冷吗?”我越过林越走向十三,这样天寒大雪的日子,连我都披上了大氅,他居然还只穿着单衣。

“在晒太阳,不冷。”

我伸手去够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明没有一丝血色,掌心却暖得像个小火炉一样。

难不成是因为他爱晒太阳的缘故?

这些天只要有太阳他就跑出来晒晒,那模样,就跟自己是一床棉被一样。

我狐疑却又觉得这样的怪事在他身上好像事事都很正常。

但正所谓有一种冷叫王爷觉得你冷,所以我当场就脱下了自己的大氅裹在了十三身上。

“你知道天机阁吗?”

“天机阁?什么东西?”我一边替他整理大氅一边反问,十三甚少对一样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勾得我也起了兴致。

“不知道……只是脑子里似乎想起来了,但又记不清楚,我想知道自己是谁,还想回到天机阁。”

“这简单,我派人出去打听就行了,包在我身上。”

听着名字倒像是个什么戏班子,难不成十三以前是唱戏的?

我看着他脸,觉得要是他真是个唱戏的,也不知道要多大的班子才能留下他。

本王别的没有,就是有权有势,放一堆人出去打听东西这种事不过是我挥挥手的功夫,但这次我吃瘪了。

一个天机阁,上百个人打探了一圈也没摸清楚到底是什么,反倒是找到了一个小酒肆在买一种天机酒,打探的人有了线索一股脑的就全冲了进去,把老板吓得不轻,差点以为是打家劫舍的。

天机阁没给我弄清楚,为了安抚老板还买了一车天机酒给我拉回来。

想不到我的府里,竟养了这么一群废物。

我咕咚咕咚喝了两坛酒,趁着酒气上头就开始在院中舞刀,横扫竖劈,刀气所过之处积雪飞溅枯枝寸断。

或许是饮了酒,又或许是练了武的缘故,当夜我睡得特别熟,甚至还做了个梦,梦中十三在河里飘荡,我伸手去拦他,他乍然睁眼,如同揽了九天星河在眸,梦醒时我发现林越坐在我的榻边,看见我睁眼就是一个长叹,告诉我十三又睡着了。

“又睡了?叫不醒?”

“别说是叫不醒了,我都动手揪他脸了都揪不醒。”

这一次十三睡得尤其长,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十五天后。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看新铸成的精巧双剑,这是我打算送给我小侄女的生辰贺礼。

我拿着双剑随手比划了一顿,心里却想着要不要给十三也造一把兵器,这样倒时候林越再抢他饭吃,他也好直接砍回去。

我还在琢磨该送他刀还是该送他剑的时候,他自己就醒了过来,然后一路出了房门,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从我手中取走了一把剑,手腕轻转就挽出了一个漂亮的剑影。

难不成十三失忆前真是戏班子里的角?

我看着他的动作发愣,他也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发愣。

最后是我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我问他

“喜欢吗?喜欢的话我给你也做一把。”

他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反而开口说道:

“燕行南,我的名字。”

“嗯?燕行南?”

“怎么了?”

我反应了一瞬,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如今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可我总觉得行南行南叫起来分外拗口,就依然叫他十三,他反应了一会儿,倒也应了下来。

小侄女生辰那天我又进了宫一趟,好在满宫里其乐融融,皇兄终于没有再追着我说和亲的事,我那三岁的小侄女对双剑爱不释手,拖着剑满宫里跑,惹得宫女一个个神色紧张,生怕她伤了自己。

小侄女四处跑时,太奶奶就坐在主位上笑着看着她,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太奶奶虽然糊涂了,精神气却也不差。

我一屁股坐在她的脚边,问她最近在宫里过得好不好,若是皇兄惹她生气,我一定替她出气。

“长景好,长禹也好,都好都好。”

我无奈扶额,告诉太奶奶我就是长禹。

就这么闹腾了半天,我扶着她送她进内殿歇息,正哄着她让她好好躺着,手却在枕下摸到一个硬物,我掏出来一看,竟然是当日寿宴的那个面具。

我拿着面具看得出神,忽听太奶奶看着我轻轻叫了一声:

“行南哥哥。”

声音虽轻,却如惊雷在耳,炸的我半边身体发麻,我半蹲在榻边,问她在说什么,可她却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我一时嗓子发涩,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缓了半晌才把面具放回原位。


五.

深夜离宫时我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这样不安的心绪一直到我进了府看见十三站在亭中吹箫才定了下来。

远山似水起伏,月下公子独立,我发觉这首曲子自己听过,是关山月。

“十三。”我出声唤他,打断了他的箫声。

“你进宫了?”十三把萧放在了桌上,青玉做的长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进宫了,去看了看我的小侄女。”我坐在了石凳上,招呼他也坐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他:“你认识谢琅容吗?”

“谢琅容……”

十三垂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我等得急躁难安,直直的盯着他看。

“认识。”十三突然抬起了头,脸上还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平时不爱笑,仿佛万事万物都勾不起他的心思,唯独现在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轻笑了起来,甚至直接站了起来。

“我认识,小琅容,大雍的小郡主,她现在在哪儿?我要带她去塞北,去逍遥谷,去我去过的那些地方。”

谢琅容,六十多年前大雍前往北秦和亲的琅容郡主,如今北秦的太皇太后,我的太奶奶。

我腾地站起身,衣袖扫到桌上的玉箫,玉箫掉在地上应声碎裂,连同一起碎裂的还有我脑子那根紧绷了一天的弦。

可十三顾不得去看玉箫,反而自顾自的在石亭里来来回回的走,急躁的模样下完全丢了这些天哪怕失忆都还刻在他身上的清冷。

“小琅容,洛州,天机阁,逍遥谷,碧霄宫,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嘶……”

我看着他突然停下步伐,抬手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一张脸因为吃疼而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冲过去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借力蹲了下去。

“别想了,十三,先别想了。”我蹲在他身前,抓住了他握成拳正在敲自己头的手:“十三,听话,别想了。”

可十三如同陷入了梦魇之中疯魔了一般,哪怕我握住了他的手腕,还是无法控制住他,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在自己的呢喃声中十三倏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血迹喷溅在我的大氅上,也滴在他自己的衣袍上,如同一滴朱砂融进水中,瞬间晕染了大片。

十三就这样倒在我的怀里,像一片雪花悄无声息的掉在了地上。

我守了他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一亮就策马进宫,径直进了宫里的藏书阁。

藏书阁被我翻得一塌糊涂,最后在一卷地方图志中找到了洛州。

大雍洛州城,与北秦边境隔的倒是不远,曾经的小郡主谢琅容的封地就是洛州,我捧着图志逐字逐句的查找,终于在一行小字中发现了逍遥谷三个字。

洛州城外逍遥谷,谷深千尺,白雾漫天,人迹罕至。

我在藏书阁里从天亮待到天黑,从地方志看到大雍国史,哗啦啦的翻书声让旁人都不敢进来触我的霉头,等到了夜色降临,我跨出藏书阁看着满地的雪色和月色时,眼前浮现起来的还是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搅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句话。

“乾宁二年秋,碧霄宫大火,燕氏殁。”

我浑浑噩噩的踏下藏书阁的台阶,又浑浑噩噩的被皇兄身边的内监带去了勤政殿。

皇兄要说的依旧是和亲的事,我心神不属的听着皇兄唠唠叨叨,直到他问我到底娶不娶时,我才回过神,回了一句不娶。

皇兄盯着我看了好几眼,最后迟疑着问我:

“你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喜欢的姑娘?

喜欢的姑娘倒是没有,但我在河里捞起来过一个人,我把那个人当成了姑娘,当时只是被他睁眼看了这么一眼,我差点连刀都握不稳。

“我是喜欢上一个男人。”我看着勤政殿的大理石,鬼使神差的低声回答。

“上……?”

“是喜欢!”我凶恶的瞪了皇兄一眼,在他见鬼般的目光中一屁股坐在了勤政殿的椅子上。

皇兄似乎被我吓到了,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追问我。

“你府上那个十三?”

我默认了他的话,勤政殿中我与皇兄相对无言,最后他抬着头看着殿内“勤政爱民”的牌匾,挥了挥手让我回府把,和亲的事他另有决断了。

走出勤政殿时我突然回头,问皇兄有没有听说过燕行南这个名字。

“燕行南?”皇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当年齐夫子在宫中教导我们诗书时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怎么了?”

是了,我是记得有人曾提到过,当年齐夫子受邀进宫当我和皇兄的老师时,其他的夫子都说皇兄智绝当世,只有齐夫子不为所动,旁人问他,他就说已见鸿鹄,难赏雀鸟。

那时候皇兄在我心中就是古往今来第一聪明的人,听见这个迂腐的老夫子这么说,我当场就生了气,揪着他非要让他说出个名字来,他摸着自己的胡须缓缓吐出了燕行南三个字。

我从未听说过燕行南这个名字,史书古籍中也没有他的只言片语,我疑心是齐夫子编了个名字来唬我,当时还和他争论了一番。

齐夫子,齐夫子。

我一心想要去找他问个明白,顾不上皇兄的询问就急匆匆的出了宫。

夫子住在城中的一处别院,院子不大却雅致,现下已经入了夜,别院中万籁俱寂,以至于在烛火下誊抄书卷的夫子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差点就吓得仰倒了过去。

我与齐夫子素来不对付,我嫌他迂腐,他嫌我顽劣,自从他谢绝官职深居简出后我就从未在见过他,只是逢年过节时回差人送些礼品,算是全了当年的师生之谊。

齐夫子颤颤巍巍的想要把书卷藏好,生怕我又抢了他的典籍。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问他认不认识燕行南。

齐夫子本来还不想理我,可听见燕行南三个字时,连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上都他都毫无反应。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让这位堪称天下第一爱书的人连书都不在意了。

“不认识。”

齐夫子挣开了我的手,弯腰去捡地上的书,还让我赶紧离开他的府邸,这样强闯民宅绝非君子所为。

齐夫子抱着书册转身就要走,我忍不住开口阻拦道:

“我已经翻遍了宫中藏书阁,可只找到了他死于大雍碧霄宫大火的史料,当年你曾说过他有惊世之才,那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在史书中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只能简略为燕氏?”

齐夫子的步子一滞,佝偻下去的背影像是落了灰一样黯淡。

“你为什么突然提及他。”

“我……我找到了一卷署名是他的孤本典籍,通读了一遍,觉得此人惊才绝艳,不明白为什么知晓他的人少之又少。”

骗这样一个书痴,果然还是提书更有用,在齐夫子审视的目光中,我告诉齐夫子书在我府中,只要他告诉我燕行南究竟是谁,我就将书送来予他一观。

终于,齐夫子答应了。


六.

大雍永定三十六年,大雍皇帝病重,太子萧仲珏掌印监国,萧仲珏生性放荡行事悖乱,监国不到三月为了排除异己近乎血洗了一遍大雍朝堂,在内民怨沸腾,在外南楚北秦两国左右夹击,显赫了百年的大雍王朝登时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永定三十七年,皇帝病逝,萧仲珏登基为帝,萧仲珏登基后以各种手段贬谪甚至残杀手足以稳帝位,朝堂之中人人自危,春三月,大雍六皇子萧仲瑾被太子贬斥至洛州,与洛州城中的小郡主谢琅容,洛州元家的二公子元辛结为好友。

彼时大雍上下人心各异朝局动荡,萧仲瑾虽有心匡扶乱世以证正道却处处碰壁,直到三人策马出游散心,在洛州城外的逍遥谷碰见了一个身着白衣面具遮脸的公子。

这人自称无名,无名如同从天而降一般,结识萧仲瑾后短短七天出谋划策就助萧仲瑾摆脱了洛州困局,萧仲瑾得以离开洛州回到大雍国都。

临行前萧仲瑾特意去了一趟无名的住所,当着齐辛和谢琅容的面屈膝行礼,恳请无名与他一起回到国都荡清浊世,为大雍博一个百世太平。

在满苑的风吹竹叶声中,无名扶起了萧仲瑾,许下穷尽心血,为君护持的承诺。

临行前谢琅容行至城门相送,想让无名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无名婉拒,随后萧仲瑾,燕行南,元辛三人同回国都,谢琅容一人留守洛州。

有了无名的助力,萧仲瑾如虎添翼,联络朝中有识之士收服各地兵马,最后以清君侧平国乱之名逼得萧仲珏自绝于梁,萧仲瑾登基为帝,国号乾宁。

无名以白衣之身位极人臣,无人知其真貌,也无人知其真名,以此以后萧仲瑾与无名二人并称为大雍双璧。

乾宁元年,大雍降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连绵近十天,百姓流离饿殍遍地,流言骤起,都说这是萧仲瑾登基后上天降下的天罚,同月下旬,北秦南楚二国两面夹击力图瓜分大雍疆土,大雍岌岌可危。

朝内无可用之武将,萧仲瑾决心御驾亲征,元辛随行,而无名则留守朝中整治雪灾赈济灾民,三人奔赴两处,相隔千里劳尽心力,不肯辜负洛州一诺。

无名坐镇国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与萧仲瑾靠着快马传讯互通军情,以八万边军之力破除了南楚北秦十七万大军合围之阵。

经此一役,北秦南楚的盟约终被攻破,无名辞官归隐,再无踪迹。

而萧仲瑾励精图治,驾崩于乾宁四十一年春。

我坐在蒲团上听齐夫子讲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夫子,大雍双壁我知道,萧仲瑾开大雍百年盛世,无名白衣卿相的故事也流传已久,洛州小郡主谢琅容如今是我的太奶奶这我也知道,我来这儿是想问燕行南,燕行南究竟为什么会死在碧霄宫的大火之中。”

“无名,就是燕行南。”

“无名就是燕行南?”我近乎是吼出了这一句话:“那他为什么自称无名,不以真名示人?”

“因为燕行南早就死在了萧仲珏的太子府中。”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恍惚间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捏紧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仲珏还是太子时,大雍名士燕桀曾任太子太傅,燕桀有一子,名为燕行南,其人不但天资聪颖,连容貌也生来就绝于旁人,萧仲珏见之起意,为了将燕行南囚于家中萧仲珏捏造伪证使燕桀因卖国之罪被斩首于午门,燕行南家破人亡,最后饮下藏于袖中的毒药自绝于太子府中。”

明明只是听齐夫子叙说往事,我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向下坠。

“燕行南既然死在了太子府,为什么后来又出现在了洛州?”

齐夫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他将神色隐匿在昏黄的烛火之中,让人看不真切,接着说道:

“萧仲瑾大胜而归回到国都时,无名因为殚精竭虑已经卧病多日,当时他已厌倦了朝堂纷争,将一个再无暗疾的大雍交还给萧仲瑾后,无名就辞了官。留在他辞官的同月,谢琅容从洛州前往国都,还带去了一个燕氏,燕氏擅长吹箫尤通诗书,进宫后就留在了宫中教宗亲子弟礼乐,算是半个太傅。”

“这个燕氏,就是无名,也是燕行南?”

“对。”

“所以他留在了宫中,在碧霄宫失火时没能逃出来,最后死在了大火之中?”

“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天命难违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齐夫子抬起眼,直勾勾的看向了我。

“可惜是人祸。”

“……”


七.

那时无名稳居朝堂半年,举国上下不知新帝萧仲瑾只知无名,萧仲瑾班师回朝后,看见无名已经无心朝堂,自己又想要抢先掌控朝局,就顺势应允了他的辞官之请。

也就是辞官当天,无名第一次在萧仲瑾和元辛面前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坦白了自己就是燕行南。

当初燕桀身为大儒游历山河时,与一江湖中人无为结为了莫逆之交,燕桀定罪问斩当天,无为赶来京都却来不及救下友人,于是急忙赶去了太子府想要带走燕行南,但无为势单力薄,想要在太子府重重府兵下带走燕行南无疑比登天还难,所以无为潜进太子府,拦下了正要以死明志的燕行南,以一瓶假死药救下了他。

燕行南死遁后跟着无为去了洛州的逍遥谷,从此隐居在逍遥谷中,燕行南在谷内待了近十年,学得无为所有真传,正值天下纷乱之际,燕行南化名为无名,出了逍遥谷,结识萧仲瑾等三人,一展抱负开创盛世。.

在辞官后,燕行南先回了洛州,最后是萧仲瑾寄了一封密诏,让谢琅容带着燕行南同归国都,于是燕行南以燕先生之名与谢琅容一同进了皇宫,在谢琅容和元辛的举荐下暂居宫中,担下了半个太傅的重任。

而两个月后中秋佳节之际,萧仲瑾在琼花台设下国宴,觥筹交错之中向自己的知己至交燕行南递上了一杯毒酒,燕行南不疑有他一口饮下,最后在众人面前昏死过去,萧仲瑾借由燕行南醉酒,派亲卫将他扶去了碧霄宫,就在众人赏月观舞之际,一把火点燃了碧霄宫。

所有人都在琼花台,无人注意到悄声起了火的碧霄宫,唯有正在湖边醒酒的元辛瞧见了,元辛被火势惊得酒醒了大半,等他闯进碧霄宫时燕行南已经没了呼吸,回想起近日种种,元辛才突觉这是萧仲瑾设下的局,于是元辛敲晕了两个内监,给他们换上自己和燕行南的衣服后就独自带走了燕行南的尸身,最后称宫乱之际一人一马跑了一天两夜回到了逍遥谷,在谷口拦下了无为,将燕行南的尸身归还给了他。

等元辛身心俱疲的回到洛州城时,才发现关于他的死讯已经昭告天下,无奈之下元辛只好隐姓埋名一路遁逃,离开了大雍。

而当年的琅容郡主在乾宁三年初春,在北秦的有意示好下,被萧仲瑾决意送至北秦和亲,一路成了北秦的太后太后。

自此以后,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萧仲瑾成了大雍的千古一帝,天下的古籍史书真正提到过燕行南的,就只有那句——

“乾宁二年秋,碧霄宫大火,燕氏殁。”

这清平盛世,浩瀚书海,竟容不下他的一个名字。

我像一个木桩子一样听完了齐夫子的话,到最后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拜别齐夫子时,我问他萧仲瑾为何要毒杀燕行南。

齐夫子扶着门框,看着天边乍现的一缕天光,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尊位,再多的赤子情谊知己相依,都会在皇权之中消磨殆尽。萧仲瑾午夜梦回时想起自己的江山大半是借他人之手而得的,这个皇帝,他怎么当得安心。”

“齐夫子。”我站在台阶上,仰头望向眼前这个枯瘦的文人:“敢问夫子为何会知道此等秘辛。”

“谈不上秘辛,只不过自己也是局中人,无法忘怀罢了。”

“学生季长禹。”我执起当年夫子所教的礼仪,弯下腰对着他深深一拜:“谢过夫子解惑。”

“走吧,走吧,不必谢我,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如今说出来,不过是不想我死后,这世上连一个记得他的人都没有。”

“夫子,我骗了您,我并没有他的孤本残书。”

“我知道,他的诗书,早就在碧霄宫里一把火烧尽了。”

我目送他转身进了房门,突然想起当年我在太奶奶面前说齐夫子迂腐不堪时,太奶奶又气又急的模样。

来找夫子时星斗漫天,离开时天光乍破,如同被赤裸裸划破的真相。


八.

我连着两日未眠,走上大街连脚步都是虚浮的,林越跑来找我时,我只被他轻轻一推,就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林越一把拉起我就往晋王府跑,我问林越怎么了,林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我说:

“……你快回去看看吧,十三……十三他……”

我混沌的脑子霎时清醒,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回的王府,闯进了十三的房间。

睡在榻上的十三依旧那幅模样,眼睛合着,容貌清清冷冷的,我走到他的榻边,伸手去理他鬓边的白发。

林越比我慢了两步,跑进门时已经连气都喘不匀了,用手撑着膝盖告诉我,昨天还好好的,但今日早晨他来看十三时,十三的头上就突然多了许多白发,他让大夫来看,大夫还是那两句话,非说十三是睡着了。

林越缓了两口气,说他这就进宫请太医。

我拦下了,告诉他不用请了。

“十三确实是睡着了。”

我让林越先出去,等到林越退出了房门,我把榻上睡得安静的人扶了起来,让他靠在我的肩上。

“十三,别睡了,该醒过来了。”

“十三……行南,别睡了,我找到你的记忆了,你醒醒,我带你去见元辛,带你去见你的小琅容。”

“燕行南,本王不许你睡了,你给本王醒醒……”

我连着叫了许久,终于让他睁开了眼。

“你醒了 ,我带你去见小琅容,好不好?”我扶住他的肩膀,轻声询问他。

“琅容…?琅容…是谁?”

眼前的人神色迷茫,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纷纷碎裂。

我噤了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他说起往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我告诉他是我记错了,问他想要去哪儿,我带着他去。

他看着窗外房檐上的冰锥,和我说他想去房顶。

我带着他上了房顶,在房顶上铺了一件大氅让他坐下。

他又告诉我他的萧不见了。

我翻遍王府,才在压箱底的箱子中发现了一支许久不用的竹萧。

等我拿着竹萧飞身而上递给他时,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又添了许多,让我看得心慌。

他不顾我的阻拦兀自站起身,对着日头初升的方向吹起了曲子。

是那夜没吹完的关山月。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我看着他的衣摆被风吹起,像是书中所说的逍遥谷无边的雾气,他站在我面前,又像站在大雍的皇宫中。

那时候他还是无名,他在等着萧仲瑾大胜凯旋,等着自己完成那年穷尽心血,为君护持的诺言。

关山难越,长夜难明。

“十三!”

一曲尚未毕,他的头发就寸寸变白,最后在我面前直直的跌下了房顶,我伸手去抓他的手,把他扯进怀里,最后一同砸在了地上。

天终于全亮了。

府里的人听到响动匆匆赶来,林越看着眼前的一幕,手足无措的想要扶起我身上的人。

可林越只是碰了碰他的指尖,就惊得缩回了手。

我跟着去碰,却发现他的手心冰凉,再也不像当日的那个小火炉。

林越问我他怎么了。

我说,他又睡着了。


九.

我带着季十三……不,我带着燕行南去了洛州逍遥谷,一如当年策马狂奔的元辛。

我想着当年元辛将燕行南的尸体交给了无为,他非但没死还活到了现在,只要我能找到无为,那他就一定能再救一次燕行南。

可是我运气不好,不像元辛那样在谷口就碰见了无为,我在逍遥谷找了一整天,才找到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几座木屋,正中间的木屋牌匾上写了三个字,天机阁。

原来眼前这几座小小的木屋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天机阁。

我站在木屋前抬头向上看,山谷高耸陡峭,唯一的缝隙被遮天的雾气笼罩,一丝日光都泄不进来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爱晒太阳。

天机阁的陈设都已经落了灰,我抱着燕行南冰凉的身体,在天机阁的一间书房中发现了一堆白骨,白骨端坐在一个草团上,看不起倒并不可怖,除了这堆白骨,整个天机阁再无人迹。

我高声叫了好几遍无为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我低头去看怀中的燕行南,发现他不但头发白了,连眼角也爬上了皱纹,数十年的岁月如同一把烈火顷刻降下,将他在这两天间焚烧殆尽。

他被我放在了天机阁的榻上,我在天机阁的书卷中翻找,想要找出能救回燕行南的只字片语,最后在那堆白骨坐下的蒲团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手稿。

书上的字迹已经有了些许模糊,我看了许多遍,才勉强串联出所有始末。

天机阁中养了一种蛊虫,可生死人,可解百毒,蛊虫一旦进入人的身体解了毒物后就会吸食人的心血吞噬人的心智,而逍遥谷中的碧曳草与蛊虫相生相克,解毒后只要留在逍遥谷中,靠着碧曳草的功效就能一直维持着中毒时的容颜尽常人之寿,但一旦离开碧曳草,蛊虫就会发作,让人不知冷热,嗜睡贪食,最后在几个月内就会吸食完宿主的气血,与宿主一同死去。

只是这蛊虫虽然在天机阁的传人中一代一代的流传了下来却从无人用过,当初元辛送回燕行南的尸身后,无为不忍徒儿早逝,就在燕行南的体内留下了蛊虫,可蛊虫的用法天机阁中未有记载,无为就这样守着自己徒儿的身体一直到自己寿终正寝,也没能看见燕行南醒过来。

直到数年后燕行南在天机阁中苏醒,丢失了心智的燕行南一路出了逍遥谷,最后跌进河中一路飘荡,直到被我捡到。

无为救下了燕行南,可我却救不了我的季十三。

我放下手稿,跌跌撞撞的走到榻边去看榻上的人,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全然老去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像无为一样变成一具白骨。

我捡到了正值盛年的燕行南,我捡到了和我相隔数十年岁月的燕行南,可我无力留下他。

我整理好了天机阁的书册和陈设,把落了灰的地方都打扫干净,最后挖了一座坟,将无为埋了进去。

我想带着十三出去,找一个天天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埋下他,可我又想起来他曾经和我说,他很想回到天机阁。

于是我在无为的坟边又挖了一座坟,把他也埋了进去,把我的弯刀也埋了进去。

我曾想给他铸造一把兵刃,是我失约了。

我实在没了力气,坟堆被我堆得矮矮小小的,我看了好几遍,也不敢相信这里面埋下了我的十三。

最后我只能挨着坟堆仰面躺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最后弓起了身体,在雾气弥漫的逍遥谷失声痛哭。


十.

等我失魂落魄的回到皇城时,发现皇兄几乎出动了所有禁卫军到处找我。

兴许是心有灵犀,我刚进城门口,林越就发现了我。

林越朝我冲了过来,到了近处时又停下了脚步,林越没有问我十三去哪儿了,反倒指向了我的头发,

“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也白了…”

天机阁中没有镜子,要不是林越提醒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两鬓也生出了零星的白发。

看着林越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好让他有话直说。

“王爷,你还是进宫看看吧,太皇太后病重,太医说这次怕是留不住了。”

等我抵达太皇太后的寝宫时,宫中的哭声已经连绵成了一片,哭声汇成了一条河流,在皇宫中四处流淌。

皇兄看见我到了,似乎想要和我说什么,可兴许是我看起来太过邋遢,皇兄看了我的鬓边好一会儿,最后轻声告诉我,

“再去见太奶奶一面吧。”

我进了内殿,半跪在太奶奶的榻前,她似乎是听见脚步声了,只一会儿就睁开了眼。

“行南哥哥?”

我知道太奶奶又糊涂了,我想告诉她我是长禹,可张口却说了一句。

“是我。”

太奶奶操控着已经有些泛凉的手让所有人都退去外殿,接着问我,

“你来接我了吗?”

“是啊,我来接你了。”我握住她已经变得干瘪的手,轻声哄着她。

她用另一只手去够自己的枕头,最后在枕下掏出了那只面具,举起来凑在我耳边上比了比,然后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行南哥哥,这些年,你怎么都没变啊,我都已经变老了。”她用僵硬的手指摸着我肩头的一缕黑发,恍惚间又变成了洛州城那个快乐无忧的小郡主。

“不老,小琅容永远都是大雍最好看的姑娘。”

“行南哥哥,你怎么哭了。”

“没有哭,哥哥只是后悔,后悔当年怎么没有把面具早点送给你”

我伸手去理她散乱了一点的鬓角,看着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窗外。

“行南哥哥,我没能救下你……也没能替你报仇……”

“不怪琅容,琅容是个懂事的姑娘,我知道琅容是不想两国交战,不想生灵涂炭。”

我握住太奶奶下坠的手,看着她望向窗外的宫墙,暗红的宫墙上已经积了一些雪,映着寒冬里的梅花,我知道琅容再也回不去洛州城中那间竹叶满苑的院子了。

“下辈子行南会带小琅容回逍遥谷,会带小琅容去塞北,会带着小琅容把他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再也不丢下小琅容。”

太奶奶的眼睛闭上了,就像每一次熟睡那样,我伸手拭去她眼角的划下的一行眼泪,想要将她手中的面具取下来,却发现她握得紧紧的,一丝也不肯放松。


我走出内殿,告诉皇兄,太奶奶薨了,她手中的那只面具,就当做陪葬,一起埋进皇陵吧。


我又走下台阶,台阶上的新雪已经被扫了个干净,宫中的丧钟在我身后一道一道敲响,诵经声和哭声交杂在一起,像是雪花铺天盖地的降下。


瑞雪兆丰年,我的好年岁,留在了逍遥谷的小小坟堆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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