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失火

天涯路远,各位珍重。

《本少君囚禁了天帝》



我囚禁了天帝近百年,不为别的,就为了六界中人都说我是万恶的魔头,我想争口气。

一开始我只是想过把瘾,所以我趁天帝历劫龙鳞尽褪的时候给他背后来了一刀,然后用缚仙锁把他绑起来关进了天帝寝宫。

我并不想天帝死,但我没想到褪鳞时的天帝会这么脆弱,我只给了他一刀,他就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兢兢业业幻化成他的模样,坐在天帝的宝座上,座下那些老神仙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原来当天帝也这么累。

我日日祈祷天帝快点醒过来,可天帝煞白着一张脸躺在冰凉得像个棺材似的榻上,那小脸了无血色,让我觉得自己仿佛闯下了塌天大祸。

直到第十六日,天帝睁开了眼。

我长到两万岁,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凛冽得仿佛把天地间所有的冰雪都凝结在了这双眼里,他向我看过来,缚仙锁叮当作响,让我瞬间失了神。

我还顶着他的样貌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动作解释这一切。

我听见他开口,声音和眼睛一样冷。

“尊驾何人?”

堂堂天帝,被我砍了一刀,还能那么有礼貌的和我问好。

我突然有些慌张,可是看他虚弱得都起不了身的样子,我又冷静下来了,他是龙,我也是龙,他不见得比我高贵。

于是我照旧用着他的脸,告诉他我是天帝。

我本来想逗逗他,看看这个冰霜似的天帝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却低低的笑了起来,直到玄冰雕成的床榻上蔓延出一丝血迹,我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

这伤是我劈的不假,但是身为天帝,一道刀伤半个月了还没好,这一点我确实没想到。

看着血顺着冰床的痕迹散开,我只好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背后的刀伤因为他刚刚的笑而微微开裂,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

我问他该怎么办。

他淡淡的望了我一眼,问我伤他的时候没有想过会这样吗。

说实话,没想过,虽然我也是龙,但是我还没渡过劫,也没有在其他龙渡劫的时候挥过刀。

见我沉默,天帝也沉默,缚仙锁锁住他的手脚,他坐在冰块上,端着一张冰块脸,周身的灵气运转了好几圈才止住了血。

他再睁眼时,我还在原地。

他问我,为什么不走。

我反问,为何要走。

他便又笑,问我不怕他杀了我吗。

我看了一眼缚仙锁,又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然后坐到了他的身旁,把脖子伸过去,

“要不你试试?”

他终于不再低声笑,而是勾起了嘴角,眼里都漾起了笑意。

“我被仙君锁在这里,如何动得了手?”

原来他以为我是天上的神仙。

难不成这天帝的位置,只有神仙才能坐?

我冷哼了一声,从床上站了起来,告诉他既然杀不了我,那就在这里锁着吧。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在这里消磨。

天帝醒过来的第二日,我在处理政务,妖界的花妖被偷了三十多罐陈年蜂蜜,人神共愤。

天帝醒过来的第三日,我在处理政务,绞仙台的砖松动了,路过的小仙被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可怜可叹。

天帝醒过来的第四日,我还在处理政务,魔界的一只炽火兽闯入人间,误杀了六个人,我捏着毛笔七窍生烟,完蛋玩意,一天到晚给我这个少君丢脸。

天帝醒过来的第五日,我闯回寝宫,不由分说的要解开他身上的缚仙锁,他左右闪躲,我气的跺脚。

我告诉他,这天帝我不想做了,你自己来做。

他手里拿了本书卷,眉眼淡漠,周边仿佛自带了飘渺仙气

“本座伤口未愈,还请仙君多担待。”

“……”

这一担待,就是近百年。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百年来坐在天帝宝座上的,是魔界少君。

早先我觉得千年时光与我而言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如今我觉得天界一天堪比折磨我十年。

白天我在外面化成天帝的样子处理政务,晚上回去了还要化作另一幅平平无奇不敌我本来样貌十分之一的样子给天帝洒扫侍奉。

我觉得我快被度化了,魔界开大会的时候我恢复成本来的模样,听我的父君振臂高呼,扬言要带领魔界一统六界。

“景淮我儿,魔界日后的荣光就在你的肩上了。你就不要再在外面瞎逛了,赶紧麻溜的回来。”

身为一条孽龙,我未能替父分忧,反而天天待在天上处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看着父君殷切的脸,我竟觉得内心感愧。

于是我告诉父君

“我觉得这些年天帝干的也不错。”

父君的笑凝固在脸上,骂骂咧咧的让我赶紧修炼日后好助他完成霸业。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又回了天界。

我打算告诉天帝,我要撂挑子不干了,于是我杀回寝宫,看见天帝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正在和自己对弈。

看见我进去,他便挑起眼睛,让我过去和他下棋。

神色之自然,要不是他身上还锁着缚仙锁,我还以为是他囚禁了我。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这玄冰床冻屁股,我坐了一次就不想再坐。

天帝的手也是白的,拿着黑棋的时候像是一副静止的黑白画卷,他看棋局看得认真,我几番思量,最后才试探性的说

“要不我把你放了吧?”

我看着他神色一怔,问我过去多少年了。

我数了数,不出意外的话已然过去近百年。

我说,我爹还在家里等我,我得回家了。一语毕,我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狠心,补充道,有机会我还回来看你。

他将棋子放下,终于点了头,我给他解开缚仙锁时他也不再反抗,差点让我落下感动的眼泪。

终于不用管妖界那些破花的花蜜有没有被偷了。

相伴百年,终有一别。

临别时他赠给我一片龙鳞,我不想要,因为这玩意我自己有,但他说这算是谢过我这些年替他处理政务,让我想起这些年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种种光景。

这龙鳞,高低是我应得的。

于是我接下了,天帝是一条太虚璃龙,连鳞片都是银白色,落在我手上时还流光溢彩的。

天帝问我既然要离开,可否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我猛地后退,原来天帝已经看出来这也不是我的真容,想必他也看出来了这张脸配不上我的绝代风姿。

当然不愿意,我可不信天帝会不知道魔界少君长什么样子。

他又问我可愿告诉他真名。

于是我瞥了一眼外面锦簇热闹的玉色槐花树,胡诌了一个

“阿槐,我叫阿槐。”

他终于不再叫我仙君了,阿槐两个字在他的唇齿间轻轻转了一圈,我居然觉得由他念出来就格外好听。

我也问他的名字,可他愣了神,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本座没有名字。”

身为天帝,为六界而生,为苍生而活,却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怪不得所有人都只称他天帝。

“要不,我给你取一个?”我瞄了他一眼,要是他生气了,我好立马跑路。

可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带上了一丝稚子般的好奇,问我什么名字。

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棋盘

“云弈,怎么样?”

皎皎云间月,弈弈星河秋。

很适合他。

我干了件大事,给天帝取了个名字,叫云弈,天帝还冲我笑了,说是个好名字。

只是可惜我用着假的容貌,告诉他的也是假名。

回到魔界的时候,我原本的居所显得有些荒芜,这些年我一直借着在人间游历的名义很少回来,屋里的陈设像落了层灰一样黯淡,院子里寸草不生,尽是些光秃秃的石头,我企图在院里种一棵槐树,可魔界的植物从来难以成活,哪怕我用天界带来的泉水浇灌,槐树也还是渐渐枯萎了。

我控制不住的去想天界的东西,说得准确一点,是想天帝。

我猜他一定想不到我是魔界的少君,毕竟早在我还没出世前,魔界和天界就已经割裂,其余四界纷纷归属天界,唯独魔界不从。说得好听一点,叫井水不犯河水,说得难听一点,叫互相看不顺眼。

偏偏老有些吃饱没事干儿的成天在天帝面前告魔界的状,说我父君是十恶不赦的魔头,说我是恶贯满盈的小魔头。

大白天的见了鬼了,我堪堪活了两万岁,魔界这块我都还没摸清楚,能跑去哪里做恶。

所以我跑到天界,趁天帝独自在九重天斩风崖历完劫不备的时候给了他一刀,然后给他当了百年的替身。

这找谁说理去。

这期间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直接溜走,可看着天帝那孤家寡人的样子和他背后迟迟不愈的伤口,我只好任劳任怨当牛做马顺带照顾了他一应衣食起居。

至于为什么天帝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我认为是因为天帝有洁癖。

对,洁癖。

整个太虚宫里干净得连地板都能映出我的模样。

再看看魔界昏暗的光和寸草不生的山石,我明白了六界之中真的是有壁的。

同样是龙,天帝住天宫,我住魔窟。

离开天帝的第一天,想他。

不知道我离开了,他是不是又只能一个人左右手对弈。

离开天帝的第二天,想他。

不知道他能不能记得天天浇灌太虚宫里的玉色槐花树。

离开天帝的第三天,想他。

……

大爷的,我受不了了,于是我掏出他送我的龙鳞端详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打算再回去看看。

只可惜我一出门,就被父君逮了个正着。

“小兔崽子你又要跑去哪儿?”

我被父君揪着耳朵,一路扯到了魔宫正殿。

我说父君你放手,那么多人都看着,给我留点面子。

不止天界爱开会,一百年没回来,魔界也兴起了爱开会的潮流。

作孽,我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开会。

父君说这次主要商讨一下天帝娶亲,我们要不要派人去送个礼。

一堆人说天界魔界不睦已久,没必要做这场面功夫。

另一堆人说天帝娶亲,娶的是大荒境瑶光仙子,不给天界面子,也得给大荒境面子。

父君问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龙鳞满脸震惊的看。

离开天帝的八天,我父君告诉我天帝要娶亲了。

我当天帝替身当了这么久,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还有这桩婚事,于是我抓着父君问这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父君上下扫了我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他怎么有我这么个蠢儿子。

父君说这桩婚事定下的时候我父君都还不认识我母后。


天帝与日月同生,诞于混沌,长于太虚,那个瑶光仙子顶天了也就七万岁。

这场婚事我不同意,不为别的,就为我拖太虚宫的地板拖了百年,那大荒境的风沙比魔界还大,瑶光仙子一上去沾沙带泥的,天帝能忍?

为了探清楚虚实,我悄悄上了九重天,天宫外的巡防严了很多,我没能混进去。

于是我又去了大荒境,大荒境风沙太大,我迷了路,绕了八九天才走出来。

等我兜兜转转回到魔界的时候,父君已经准备好了一应贺礼,把礼品名册塞进了我手里,告诉我打通天界和魔界壁垒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我头顶还留着大荒境的黄土,手里捏着厚厚的礼单,问父君前几天不是还说要一统六界吗。

父君双手叉看着魔界阴沉的天,告诉我大人的事你少管。

我很想反驳他,你的儿子不但管了大人的事,还在九重天受过众神朝拜。

但是按照父君的性格,估计会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我闭嘴了。


在离天帝大婚还有半个月的时,我同其他各界的人一同上了九重天,我用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片龙鳞被我贴身放着。

天宫守卫查了贺礼,漫不经心的放行,在我背后嘟嘟囔囔的说怎么魔界的人都来了。

跟着我的随从气的半死,嚷嚷着要回去,不受这鸟气,而我则看着天宫里刚刚铺陈了一半的大婚装饰发呆。

天帝真的要娶亲了,对方是以美貌闻名六界的瑶光仙子。

我被安排在离太虚宫最远的宫殿,想要去太虚宫,光飞都要飞小一柱香的时间,那怕如此,这殿里还是亮堂堂的,和魔界比起来真就应了那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的随从也不闹了,乐呵呵的住了下来,看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都不忍心告诉他太虚宫比这里精致一万倍。

这场盛大的婚事让九重天前所未有的热闹了起来,六界之人齐道贺,都在天宫住了下来,不过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简单来说,我,魔界少君,景淮,被孤立了。

我问随从为什么其他五界的人都不待见魔界。

随从说大约是弱者成群,猛兽独行。

我让他滚。

他说得令。

这些人不但不同我聊天,连当晚的琼花台宴饮也不知会我,等到仙童在琼花台点人数发现魔界之人一个都没去,急匆匆的赶来寻我时,我才知道这档子事。

仙童说明明是有人来请过我,送过请帖的。

我和随从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我把随从扔了出去,让他替我去。


本少君也是有脾气的。


人人都去了琼花台,琼花台的丝竹声却传不到我这里,于是我溜达着去了斩风崖。

就是这个矗立在九重天外的断崖,本少君曾在这里一刀把天帝劈晕了半个月。

我站在崖头,有些腿软,原先不觉得,现在正眼往下一看才知道这斩风崖居然这么高,一眼望不到头,仿佛直通冥界。

“何人在此?”

身后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吓得我脚下趔趄,斩风崖的碎石扑簌簌滚落,我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一转身,果然是天帝。

斩风崖的风也安静,四周无声,天帝出现得让我猝不及防,一时忘了行礼。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才凉凉开口

“原来是少君。”

我就说他肯定知道魔界少君长什么样子,毕竟我出生以后我那父君高兴得每年画一张我的画像传播出去嘚瑟,到处说这是魔界未来的接班人。

于是我弯腰行礼,对他拜了一拜。

他问我为何不去琼花台,反而来了斩风崖。我总不好说是来缅怀自己当初的光荣事迹,毕竟一个仙君砍了他一刀和一个魔君砍了他一刀,这是两回事,而且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太虚宫陪伴许久的阿槐,是只孽龙。

于是我说天宫太大,我迷路了。

他看了我一眼,抬手给我指了回宫的路。

我企图给他表演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没有借坡下驴的离开,反而反问他为什么也离了琼花台。

但天帝不愧是天帝,他根本没有回答我这个小少君的问题,只告诉我没事不要来斩风崖闲逛,就转身离开了。

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把我和阿槐联系在一起。

我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憋了一口气。

我得找人撒撒气,所以当随从告诉我是妖界的一只树妖拦下来送琼花台夜宴请柬,并且昨晚琼花台的东西是真的好吃到让人停不下嘴的时候,我飞身出去找到了树妖,把他扯到宫墙下面打的他四处飘叶子。

果不其然,中午我就被通传,说天帝有请。

没有归顺天界就是有这么点好处,天帝传召别人是直接带走,找我就是说有请。

这就是排面。

前些年我都是坐在天帝的位置上,现在猛然站在下首,还怪不适应的。

树妖趴在我脚边哭的期期艾艾,控诉我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说自己只是拿错了请柬,天花乱坠,好像我给他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往一旁挪了又挪,还是没能拦住他的树叶汁子飙到我身上,连带着飚得大殿的砖石上也都是米黄色的汁。

特意跑到我宫门口来拿错请柬,这种事但凡长了脑子一般就做不出来的。

我看见天帝望着树妖,眉头蹙了起来。

果然洁癖这种事是与生俱来绝不会变的。

我索性两手一摊,表示愿意认罚。

于是天帝便走到了大殿中,抬起手在树妖的发顶轻点了一下,月白色的光从指尖流出,像一层柔软的纱把树妖包裹住,光芒散去,树妖也恢复了人型。

天帝侧身望向我,我耸了耸肩膀,歪头对望回去。

两两相望,他先垂下了眼睑,吩咐仙倌送我们回去,然后离开了大殿。

自从我在天宫里暴打了一顿树妖,连天帝都给了我面子的事传开以后,我在天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起了。

虽然不能像在魔界那样横行无阻,但要去什么地方也都是有人带路指引的。

比如现在,我就扒着白发苍颜的司记真君不放手,非要他给我讲讲天帝和瑶光仙子的婚事是怎么定下的。

司记真君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被我拽得更弯了些,颤颤巍巍的取下腰间的储物袋,埋头在里面翻了半天才取出一本记事的册子,又在册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了四万年前天帝与瑶光仙子定下婚约的纪录。

约四万年前,本来镇压在大荒境内的穷奇突然解开封印,啖肉饮血屠戮无数,大荒境内血流成河,是天帝化龙,以真身与穷奇大战近十日,最后才将穷奇再度镇压。

说得简单点,这是一个英雄救了美人全家,美人非要以身相许的故事。

我又拉着司记真君问为什么四万年前的婚约现在要突然完婚。

司记真君老眼浑浊,又颤颤巍巍的把书册塞回储物袋,思忖再三的告诉我,瑶光仙子已经七万岁,婚约定了四万年,再不嫁就该惹人非议了。

当神仙也好难,不嫁人也会被催婚。

但我实在不信那个和我朝夕相对了多年,木头一样的天帝会突然动了娶亲的念头。

所以当晚我又变回阿槐的模样,一路穿墙到了天帝寝宫。

我到的时候他果然在下棋,当真没辜负我给他取的名字,只是没了缚仙锁锁住他,我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于我的出现,天帝觉得不如他的棋重要,只对我说了一句

“回来了。”

然后就接着落子。

我搬过我的专属小凳子一屁股坐下,表示我再不来就该错过天帝新婚了。

他狐疑的看向我,手中的子也悬在半空

“怎么回家一趟,脾气反而见长了。”

“怎么我回家一趟,天帝就要娶亲了?”

我哼哼唧唧,天帝的目光落回棋盘上,目不斜视,等他一局棋下完,才开口问我,赠我的龙鳞是否还在。

“当然在啊,这可是天帝的鳞片,万金难求。”

等我说完,他收敛棋盘的手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告诉我院里的玉色槐花树许久没有修剪了,让我去好好修整。

我堂堂魔界少君,在太虚宫里成了个打杂的。

可天帝说得理直气壮,我只能认命的围着槐树修修剪剪。

太虚宫的槐树是整个九重天上唯一一棵玉色槐花,春夏之季满树花开,跟挂了一整树的青白玉一样。

我腾在半空修剪,天帝站在门口围观,我剪的认真,他开口唤我

“阿槐。”

我被叫的一愣,差点跌了下去。

“怎么了,哪儿没修齐整吗?”

“你想当天帝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我听得眉头一跳,认认真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一开始想,现在不想了,当天帝有什么好的,天天待在九重天上,还要管那么多人。”

我修剪好一树槐花,跃回天帝跟前

“那你呢,天帝大人,怎么突然又要成婚了?”

“早些年镇压穷奇时受了伤,是瑶光在大荒境照料我,既然许了亲事,就要做到。”

“你当真喜欢瑶光仙子那个大美人?”我把大美人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追根究底,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天帝又锁起了眉头,面露难色,问我

“喜欢……是何物?”

是个好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只能含含糊糊的说,喜欢就是像我父母那样,见到彼此就心生欢喜。

于是天帝摇了摇头,说

“本座见到瑶光仙子,并不欢喜。”


这一晚我宿在了太虚宫,天帝睡他的玄冰床,我一如往日,在地上铺了被子,和衣而睡。

太虚宫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吹槐花的沙沙声和天帝均匀的呼吸声。

我盯着房顶的繁复花纹,问他做天帝这么多年不无聊吗。

“无聊是什么?”

“……”

我翻了个身,告诉他替他做天帝的这些年我深感不易,这九重天广阔无垠,除了云还是云,四处都冷冰冰的,让人一眼就心生寒意,连点消遣都找不到。

“本座生来就在九重天上,不觉无聊,倒是你走以后,太虚宫少了道声音,有点冷清。”


他说的轻巧,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问他要不要去人间走一遭,反正现在九重天上人人有得忙,他这个天帝也不一定必须要在这守着。

我把人间的一切描绘得天花乱坠,趁他两厢纠结的时候生拉硬拽着诓他下了凡。

九重天上我不熟,人间我来来回回上千遍。

行人熙熙攘攘,孩童撒了欢的跑,满街的叫卖声,我走在前面买了两串糖葫芦,一回头却发现天帝还站在原地,满脸僵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洁癖果然要人命。

“云弈!”我举起糖葫芦招呼他,见他不动,只好自己又走了回去,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低声说身处人间,不好唤他天帝,只好叫了姓名。

他垂眸看着手上的糖葫芦,竹签上被烈日晒化的糖融了他一手,眼见着他捏着竹签就要暴走,我赶紧把自己手中的这一串糖葫芦塞了一颗进他嘴里。

于是他脸色更难看了,嘴里含着吃的吐字不清的问我这是何物。

“糖葫芦啊,你没吃过?”

云弈摇了摇头,皱着一张脸,勉强咽了下去。

我惊得眉毛一扬,揽住他的肩膀,告诉他

“你忘吐籽了。”

天帝吃糖葫芦不会吐籽,我憋了一肚子的笑不好当年发作,只能扭过头,笑得浑身打颤。

他面无表情的睨了我一眼,拍开我的手,又吃了一颗糖葫芦。

于是我笑的更大声了。

他问我何时回太虚宫,我装作听不见,拉着他在街上左晃晃右晃晃,绝口不提回天的事。

要说人间千般好万般好,唯一的差错就是我低估了天帝的好奇心。

自从他吃了一颗糖葫芦,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从东市逛到西市,从绸缎庄逛饭庄,我提了满手的东西累得双腿打战,在他又要跨进首饰店的时候卑微开口拦住了他。

“云…弈…咱们省点钱吧,要不然今夜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天帝两手空空,表情如若寒星,萧萧肃肃一转身,引得满楼红袖招。


“钱是何物?”

“……”


是夜我和天帝挤在小客栈的同一张床上时,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天宫离不开他,不如明日就回去。

天帝闭着眼养神,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街上的梆子响了一声,三更天了,我还在捏着自己的荷包痛定思痛。

天帝也睁开了眼,告诉我今天白天的豌豆糕很好吃,他还想吃。

“您一天吃了这么多,不撑得慌吗?”

“慌。”

我也被这句话梗得心慌。

空无一人的街道,我,魔界少君,领着天帝走了一圈又一圈,只为了给他消食。

天上满天星宿,地上人影成双。

我抬着头看星星,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指了指天空,说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星辰。

他也跟着抬头,说原来人间看星河是这番模样。

“你做天帝这些年,都没下过凡吗?”

“没有。”

“可人间的人日日都拜你。”

“护佑苍生是天帝之责。”

我想起大荒境那只刚破除封印就又被他镇压的穷奇,觉得自己应该挑个良辰吉日好好劝一劝父君不要整日里想着一统六界了。

一开始,我只是想带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帝下凡逛一逛,但我着实没想到他会把我吃的一穷二白,以至于第三天他背着我去吃了一顿鲍鱼四宝,来找我付账的时候由于我口袋空空,两个人被老板和小二追着跑了三里地,才吃上了一顿霸王餐。

我求爷爷告奶奶的劝他回太虚宫,他端的一副遥遥若高山之独立的好架子,死活不肯回去。

“我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只有这几日才觉得真的欢喜。”

我按下心里诡异的感觉,揶揄他过几日就要成亲,日后天道万古,有的是好日子。

可他目光轻飘飘,既不反驳,也不搭话,像一尊亘古的雕塑,人人都仰望,人人都沾不到他的衣摆。

直到第六日,瑶光仙子登了九重天,我同天帝才回了太虚宫。

大荒境太过荒芜不宜出嫁,瑶光仙子便提前来了九重天,只待几日后完婚。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恢复自己的模样,又是一路穿墙,回到了魔界中人居住的殿宇。刚一进门几天不见的随从就抱着我的大腿哭,说这几天我不在他还以为我丢了,差点就以身殉主。

我让他赶紧省省,给我打听清楚瑶光仙子住在哪儿,我倒要去看看这个大美人是有多漂亮。

六界中人诚不欺我,

果真漂亮。

我带着随从趴墙头偷看,他的口水都要流了三尺长。

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天帝是不是略有眼疾,他居然觉得这样一个大美人看了不欢喜。


只一眼,瑶光仙子坐在窗边梳妆,眼波潋滟如星河斗转,让我觉得这冷清的天宫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随从擦了擦口水,转头问我怎么不开心。

我瞥了他一眼,问他我何时不开心了。

他让我自己摸摸脸,我一摸,果然是垮着的。

我的眼角抽了抽,难不成我也有什么眼疾?

天宫已经装饰得焕然一新,四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我看着宫墙上的红绸觉得心里刺挠得像有一只小猫在抓。

按理说天帝成婚该是父君前来,可我那父君多半是拉不下面子,才害得如今我在这九重天日日闲得扣墙砖。

偶尔出门转一转还能正好撞上天帝和瑶光仙子并肩而行,一人白衣一人蓝衣,好一副般配的模样,气得我回来又猛扣了一百多块砖。

随从看着殿里堆积成小山的砖石,颤抖着手掏出算盘开始边流泪边算该赔多少钱,算珠碰撞的声音想我想起了瑶光仙子头上珠钗流苏晃动的声音,所以我一巴掌捏碎了他的算盘,他哭的愈发伤心。


离大婚还有三日的时候,大荒境的嫁妆开始流水一般的送上九重天,数不清的大红木箱子,都用红纸封着,摆的到处都是。


随从不知道从哪儿又找来一个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连连夸赞瑶光仙子不愧是大荒境境主,真是好生气派。


于是他又被我捏碎了一个算盘。


离大婚还有两日的时候,听说太虚宫也难得的开了宫门任人出入,仙娥忙忙碌碌,给天帝置办的礼服换了又换,改了又改,最后定了一套朱红金线的,上面绣的龙栩栩如生。


我实在想看天帝穿红衣是什么样子,就在夜半无人时化成阿槐的模样去了太虚宫。


太虚宫灯火如昼,院中的槐花幽香馥郁,只可惜天帝还没换上喜服,我白跑了一趟。


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天帝背对着我,人影在灯下影影绰绰。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被抓了个正着,我摸了摸鼻子,穿墙进了太虚宫。

我见他他手里拿了一本书册,上面也没有字,全是小小的竖杠。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没看出来什么端倪。

“我渡过的劫。”

“这么多?”我惊呼出声。

我拿过书册随手翻了翻,看这一整本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好几千。

“这得是多少啊?”

天帝看了一眼我没见识的样子,不以为意的说:“九千九百九十九场。”

历万劫而生,就功德圆满了。我指着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问,还有一劫是什么。

“或许…是穷奇吧。”

我暗自咋舌,不愧是天帝,随便一场劫就是上古凶兽,而我这条小孽龙却一场劫都还没渡。

我合上书册对他左瞧右瞧,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也不知道你怎么熬过来的,听我父亲说渡劫最轻松的也像扒一层皮一样。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他说的轻松又从容,我抿了抿嘴,把书册交还给他,转而看向挂在另一边的喜服。

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繁复精致,处处都透着尊贵,在这太虚宫里炽烈得像一团火。

“你当真要娶那个瑶光仙子?”虽然喜服都摆在眼前了,我还是不死心的问了问。

他的目光落在我眼底,让我没来由的心惊了一下,有种被扒光衣服看了个干净的感觉。

他说,娶。

我说,哦。

天帝的抉择,我又怎么左右得了。

他问我大婚当日去不去观礼,我含含糊糊的说到时候再说吧。


这晚多少有了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等到大婚当日,我磨磨蹭蹭不肯出门,任由随侍的人怎么劝,我也摊在床上不想动弹。

随从说这场大婚上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拿去人间随便一个都不下万金之数。

我切了一声,要不是我,天帝大人连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眼见着外面已经吹吹打打起来了,我还是不动,随从苦着脸问我莫不是那天墙头上一眼瞧上了瑶光仙子,如今情思难了才不肯出席。

我被这话说得一怔。

瑶光仙子……好看是好看,说是绝代美人也不为过,可我总觉得另一人比她更好看。

那人只看向我一眼,我就觉得欢喜,他要是再多看我一眼,我就甘愿困守太虚宫百年。

我坐在床边不知所措,随从一连推了我好几下,我才梗着脖子眨了眨眼。

我说,我要去太虚宫。

有些话,我要趁着大婚还没正式开始,先去说清楚。

他想要娶谁我都认,但我得告诉他,我是阿槐,也是景淮,只要不祸及族人,他要杀要剐我都不皱一下眉头,我还得告诉他,我瞧上他了。

如今再不说,难不成等着他和瑶光仙子生一个大胖儿子我再凑上去说?


于是我连跑带跳往宫门口冲,到了正门,还没来得及迈出腿,两列天兵就拿着长矛叉住了大门。

我向上一看,整个殿宇被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牢牢锁住,外面彩云齐飞,百鸟争鸣,里面却只有身着铠甲的天兵堵住我的去路,告诉我

“少君,得罪了。”

天帝亲手设下的结界,只为囚住我这个小小少君。

我让看守的天兵退开,可一个个都脸色凝重,半步也不肯让。

我好声好气的问,不知是本少君何处犯了天规,竟然惹的天帝大婚都不许本君去看了。

领头的天兵双手握住长矛,告诉我是天帝的命令,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跟着我的一众随侍不明所以,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不要意气用事。

我捏紧拳头压抑住内心的火气。好,好的很,宫殿给我安排最远的,夜宴有人给我使绊子,如今连大婚都不许我出席了,我还真是带着魔界全族的热脸贴了天帝的冷屁股。

我瞪了周围的天兵一眼,转身把自己摔回了床榻上。

这可是天帝要关我的,不去就不去,小爷还不稀罕了。

我趴在床上扣床板,随从求着我别扣了,再扣这次上天界的预算就都花光了。

他说的很对,所以我一掌拍碎了床角,顺带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他成他的婚,我睡我的大觉,小爷也是有脾气的。

只可惜我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待我数羊数到四千只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声,这床本来就被我劈碎了一个床角,这一下直接把床给震垮了,猛然掉下去,我疼的一瞬间面目狰狞。

还来不及揉一揉被摔到的地方,随从就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结结巴巴的指着外面天空说

“少……少君…出事,出事了!”

天帝大喜的日子,能出什么事。

我爬起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所有人都仰着头张着嘴看向正上空。

我跟着抬头,隔着结界看到一条龙和一头貌似猛虎,背长双翼的巨兽纠结打斗在一起,电光火石好不震撼,结界光影缭乱,我眯着眼仔细辨别。

那条白色巨龙似乎是天帝的真身,太虚璃龙,而另一只巨兽是……穷奇!

我瞬间双目圆睁,穷奇不是被再度镇压了吗?怎么会这么快就解除了封印,还上了九重天。

脑子跟不上我的脚步,等想到那是穷奇的时候,我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

反应过来的天兵急急跑过来拦我,我急的直跺脚,指着天上说那可是你们的天帝,你们不去保护天帝,反而在这儿拦着我干什么。

天兵面面相觑,一口咬定天帝之命不可违,把我团团围住。

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天帝和穷奇你来我往,在九重天上掀起巨大的波澜,云层被冲散,星宿移位,满天星斗相继坠落。

整整半个时辰,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轰隆一声,天帝竟化作人形,被穷奇自空中击落。

那身红色的喜服还套在他身上,衣摆和发丝都扬了起来,像一颗带血的流星直直的下坠。

我慌了,天兵也慌了,可还是一动不动的守着正门。

情急之下我只能掏出天帝赠我的龙鳞,捏在手里对天兵大吼

“这可是天帝亲手赠我的,你们拦着我,万一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果然还是天帝的东西好使,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推开宫门,变成真身,狠狠的撞向结界,连撞了十多下才撞得结界松动破开了一个洞,出了结界后我一路飞奔,这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死寂得像一座空城。

等我紧赶慢赶到了婚礼大殿,趴在殿柱后面偷看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躺在大殿中央,用一只手肘堪堪支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按住胸口,正咳出一口血的天帝。

瑶光仙子站在天帝后方,面无表情,仿佛殿中之事和她无关。

背对着我站着的是一个玄衣男子,身形健硕,浑身杀气,看这样子就是方才的穷奇。

至于殿中的其他人,有站有坐,都默然无声神色各异的看着殿内情状。

婚礼竟成了这般模样,我心里一紧,开始计算如果我化成龙身带着天帝跑能跑多远。

“穷奇,你以为伤了本座,就能从这天宫里逃出去吗?”

天帝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好像此时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逃?哈哈哈…”穷奇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天帝:“我被你镇压在斩风崖下四万年,如今逃脱苦海,为何要逃?你做了这么多年天帝,也是时候让位给别人坐坐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九重天外的斩风崖下居然镇压着穷奇,上古凶兽就在天宫外面。

天帝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你以为我天界诸神能任由你践踏天规吗?”

“诸神?诸神不过是我脚下蝼蚁,我的好天帝,不如你问问在场的这些老神仙,有那个敢出来和我一战?”

穷奇的声音浑厚,言语中的轻蔑如同实体,重重的扇在了殿内众人的脸上。

人人对峙,眼看穷奇就要再下死手,管不得这么多了,我在掌心掐了决,打算直接变身出去带走天帝。

可我决刚掐了一半,大殿正门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让我动作一顿。

“穷奇兄言之有理,他做了天帝这么多年,是该让让位子了。”

我循声望去,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我的……父君。

父君的身后还跟着魔界一众大将,个个魁梧奇伟,面带杀气,手握兵器。

本来安静的大殿一下子喧嚣拥挤起来,黑白红三色交叉,父君带来的兵将瞬间将众人都围了起来,而我的父君和穷奇站在一头称兄道弟,满座仙人竟毫无还手之力。


——魔界,反了。

我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

父君刀锋所指是天帝的脖子,这个认知让我手脚发凉。

先派我送贺礼上九重天示好,让天界放松戒备,然后在大婚当日趁天帝与穷奇缠斗,再带兵直上天宫,可父君又是如何和穷奇勾连在一起的,而这些谋划我竟丝毫不知。

我看见父君望向天帝,讥讽无比的说:“若不是天帝大婚,本君倒还没这个机会将天界之人都一网打尽。”

“原来竟是魔君与穷奇勾结,想要这天帝之位。”

“你是龙,本君也是龙,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如何坐不得?”

我的掌心漫出层层的汗,脑子里一团乱麻,眼看那刀就要划破天帝的脖子,我急急开口叫道:“父君!”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向我这边看来,数百双眼睛盯得我如芒在背。

我佯装镇定走到父君身旁,握住父君拿刀的手,把刀锋从天帝脖子上移开,父君惊疑的看着我

“淮儿?”

我不敢直视天帝的眼睛,只能盯着父君问

“父君…你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你要和天界开战吗?”

“开战?”父君双臂展开,让我看看大殿里的人:“何必开战,如今天帝负伤,天兵天将被我悉数扣押,这天宫和这帝位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一瞬间,我觉得口干舌燥,背后都开始冒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上空传来一道清朗疏狂的声音


——“囊中之物?魔君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我抬头看去,一人手握长杆朝阳刀,威风凛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天帝身旁。

这是,武钰星君。

天帝大婚九重天上观者如堵,不但少了我这个魔界少君,连天界战神武钰星君也未曾到场,如今终于出现,却一身盔甲,带刀上殿。

我拉着父君连着倒退几步,随着武钰星君一声令下,堆放在四处的红木箱子相继爆裂,一个个面色冷厉的天兵天将瞬间出现。

这偌大的嫁妆箱子里,装得竟然是天界征战数百次的精兵强将。

兵器出鞘碰撞的声音相继响起,我望向天帝,却发现天帝也看着我,然后慢慢的站了起来,手臂一挥,身上的喜服如烟消散,再看过去,天帝还穿着平日临朝的白色袍子,银线勾边如皎皎晨星,恢复了那副锐利孤清的神色,再没有半分刚才的虚弱模样。

武钰星君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平静无波:

“帝君,殿外逆贼已尽数斩杀,武钰幸不辱命。”

天帝轻轻扬了扬手,武钰星君便起身,握着兵刃指向我这边,我愣愣的看着天帝那只手,那只手我看过无数次,在人间捏着糖葫芦,在灯下执着书卷,在树下拾起一朵槐花,在太虚宫手执棋子……

这么多年他总是淡然自若,我闯祸犯错他也一笑了之,我都快忘了他是主宰苍生的天帝。

六界才是他的棋盘,这殿内的人不过都是他掌中的棋子。


我从未想过这几天几乎日日都能见到的天帝不动声色的谋划了这样大的棋局。

父君怒目而视,穷奇咬牙切齿,那些我从小就认识的叔伯兄弟在天兵天将的重重围剿中纷纷落败,我也被反按住双臂,被迫跪在地上,大殿被毁成废墟,断壁残垣之上只有四道身影还在打斗。

我看见天帝挥出轩辕剑,剑光映得人睁不开眼,一剑截断银河,一剑劈向穷奇,穷奇堪堪躲开,那剑光就落在斩风崖上,斩风崖应声崩塌,硕大的碎石向四方崩开,在地上砸出大坑。

武钰星君与我父君打得不分上下,那柄长杆朝阳刀舞出的火焰如同凤凰泣血,缠绕着我父君的真身——一条通体赤黑的孽龙。

这场大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最后以武钰星君的一条胳膊和我父君的坠落告终。

穷奇败于轩辕剑下,天帝的脸色白的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

父君落在我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天兵用长矛叉住他,让他仰面朝上动弹不得。

穷奇被一剑刺穿心肺,落在瑶光仙子的脚边奄奄一息。

我想去到父君身边,却被人死死按住连站也站不起来。

周围的神君神仙都在拍掌叫好,可我连他们说得什么都听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诛魔,渡劫之类的词。

父君满脸满嘴都是血,他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看见他的嘴在动,似乎在唤我的名字。

武钰星君被人扶着,向天帝请旨即刻把我父君和穷奇处斩,如今魔界头目悉数伏法,穷奇也再无还手之力不必再费心镇压,天帝手中的轩辕剑足够让他们万劫不复。

如此一来魔界大患可除,六界平定,天帝最后一劫也可渡,功德圆满。

甚至还有人请旨要把我这个同谋也一同诛杀免得遗留祸患,我看了看父君,又看了看天帝,天帝的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战,魔界和穷奇一败涂地。

天帝从穷奇的身上拔下了轩辕剑,一剑封喉,穷奇的头颅滚出去老远?

天帝的轩辕剑又放在了我父君的脖子上,我奋力挣扎,想要扑过去挪开那把泛着寒光的剑,可无论我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只能向天帝磕头,额头被磕破,流下的血模糊了眼睛,我哭喊着同天帝说,求他放过我父君一命,我一定带着父君回魔界,有生之年绝不复出。

天帝执剑的手似乎滞了一下,可四周的神仙都在高声说请天帝不要轻信,应该速速处置,还六界安宁。

我声嘶力竭的朝他喊我不骗他,我不骗他了。

他转头看向我,我隔着眼前迷蒙的血光同他对视。

我听见我的父君嘶哑着声音朝我喊,让我不要去求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我的儿,为父情愿血洒当场,也不愿我魔界众人生生世世活在魔窟,天帝小儿,你今日若不杀我,来日我必卷土重生,让你天界众人为我魔界陪葬。”

我求父君不要再说了,可父君长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告诉我身为魔界少君,就要担得起这个名号。

我看见天帝又举起了剑,不再看我一眼。

轩辕剑重重落下,我哭喊摇头,叫他

“云弈,不要!”

我的哭喊随着父君的身首异处戛然而止,四周吵吵闹闹,我仿佛看见时间在我眼前无限拉长,有风从我耳旁划过,父君的血和穷奇的血融在一起,蔓延如长河,有人在轻声问云弈是谁,有仙娥被吓得捂住了眼睛,血迹沾在天帝的衣袍上,像雪中绽了一株梅花。

他终于功德圆满了,这天上地下,再无人可以与他抗衡。

武钰星君拿起朝阳刀想要劈向我,天帝挥剑弹开了他的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他的衣袍上刺目的红色,想要伸手去拉他的衣摆。

压制住我的兵将松了手,我拽住了他的衣摆,抬头看他,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今天一开始,是想来告诉他,我中意他。

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轩辕剑剑身上还沾着血,就立在我旁边。

他弯下腰,擦去我眼上的血迹,我见过这样的目光,就在那天,他走下台阶,治好树妖的伤时,也是这样看向树妖。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帝,太虚宫里一尘不染,他稳坐明台怜悯众生,他怜悯阿槐,不过因为阿槐是众生之一。

若我没有唤出云弈两个字,此刻我便是这把轩辕剑上的下一缕亡魂。

四周的声音不断催促他斩杀了我以绝后患。

我问他,要杀了我吗。

他静默。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轩辕剑夹带着风声朝我劈来,巨大的压力让我的身体如同撕裂。

我想着,原来这就是父君死前的感觉。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我醒了过来,甚至在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瑶光仙子。

四周都是赤红色的岩浆,让我以为自己到了地狱。

“醒了?”瑶光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反而带着一丝不屑与轻佻。

我愣愣的看着四周密不透风岩浆,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问她,这是哪儿?

“火狱。”

悬浮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岩浆炽烈终年不灭,是一个连魔族都不想涉足的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瑶光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是她救的我。

当日天帝劈下轩辕剑,不知何处突然迸发出白光挡住了轩辕剑,她趁机救下我跃下九重天,一路奔逃来了火狱。

我的脑子混混沌沌,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问她为何要救我,她明明马上就要当天妃了。

瑶光坐在我身边,扬起一抹天真的笑

“因为穷奇,是我和你父君一起放出来的啊。”

这世间何止我父君一个人想当天帝,大荒境的境主瑶光仙子,也盯了天帝的宝座数万年。

瑶光捻着自己的发丝,用最轻缓的语气告诉我,那些嫁妆箱子里原本装的是大荒境的精兵,只可惜棋差一着,被天帝和武钰星君偷梁换柱。

就连四万年前天帝与穷奇在大荒境鏖战,也是因为她去动了穷奇的封印,告诉穷奇只要助她登上天帝宝座,就放他自由,只可惜天帝再度镇压了穷奇,若不是受伤的天帝她也难与之为敌,早在四万年前她就会了结天帝的性命。

瑶光说,她借自己照料天帝之名与他订下婚约,只可惜天帝那个榆木脑袋四万年了还没来娶她,她只能继续四处寻求穷奇的下落,直到发现天帝曾在斩风崖盘旋,她便下去查看,果然发现了穷奇,穷奇告诉她一人之力不足以对抗天宫,让她去找魔君,不曾想三人一拍即合,她带大荒境的精兵入天宫,大婚当日趁众人不备,再让魔君去解除穷奇的封印,三方夹击,就算天帝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

瑶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是没想到天帝这么爽快的答应完成婚约,是早就对我有所防备,想要将计就计把众人一网打尽,真是我小瞧他了。”

“那你为何要救我。”

“事情败露,我倒是想要自己逃走,只可惜四周戒备森严走不了,还好天帝杀你的时候白光漫天,让我有了可趁之机,转念一想我一个弱女子逃走,倒不如带上你,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白光?我皱了皱眉,问瑶光是什么白光。

瑶光撇了撇嘴角:“兴许是哪颗星宿炸了。”

天宫混战,星宿爆炸是常事,那倒是我命大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告诉瑶光我才两万岁,救了我我也无力复仇。

“有了这个呢?”瑶光伸出手,手心悬浮着一颗黑红交叠的元丹:“穷奇的元丹,他当时掉在我脚边,被我挖出来了,反正他必死无疑,还不如留给我。”

我看向瑶光,她笑的如同不谙世事,仿佛只是放了一颗糖果在手心。

“既然有这个东西,你自己怎么不用?”

“穷奇可是上古凶兽,我一个弱女子要是吞了下去,爆体而亡都说不定,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和天帝同宗的龙族。”

同宗龙族。

我不过是一条他随手可杀的孽龙。

我并未伸手去接哪颗元丹,只是垂下眼睑反问瑶光为何信我。

瑶光摇头,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

“本仙子当然不信你,只是现在大荒境肯定是被天帝收复了,本仙子能信的只有你罢了。”

“你就那么想当天帝?”

“之前想,现在不想,只不过与天斗,其乐无穷,若是就这么一蹶不振,碌碌于人海如丧家之犬,还不如博一把活的痛快。”

瑶光把穷奇的元丹往我面前递了递,我扭开头,告诉她我想回一趟魔界,我的母妃还在那里。

瑶光答应了,扶着我站起身。

我一摸胸口,空空荡荡,那片龙鳞不知道掉去了何处。

“找什么呢?”瑶光看着我问。

“没什么。”找一样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对了,那天你在天宫叫的什么‘云……云弈’,是谁啊?”

“……一个魔界的语气词而已。”


千里魔窟,疮痍满目。

我在数不尽的尸身里翻找,想要找到我的母妃,可浮尸遍野,到处都是腥臭气,我趴在地上一个一个的找,一个一个都不是,心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感知,我只能机械的重复手上的动作。

瑶光跟着我摸了摸地上还有些温热的尸体,轻笑了一声,

“来晚了一步,看来他们刚走不久。”

我停下动作,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擦了擦手,扬着下巴让我看身旁山石的上打斗的痕迹。

“武钰星君的朝阳刀,天帝下手还真是果决狠厉,输在他手底下,我倒不丢人。”

魔界精兵都被扣在天宫,魔界里留下的魔众大都是老弱妇孺,如何敌得过武钰星君。

我低头看着手上满手的血迹,觉得心里像被浇了一捧热油,竟是连眼泪也没有了。

瑶光拉住我的胳膊让我站起来,笑嘻嘻的把穷奇元丹又递了过来

“天魔两界争斗至今早已是不死不休,如今你可是魔界龙族仅存的血脉,这切骨之仇,你难道不想报?”

报仇……我闭上酸涩得发痛的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滔天的火光和凄厉的呼喊,最后定格在父君血迹斑斑的脸上和天帝握剑的手中。

同宗龙族,凭什么他能明堂正道我却满门被屠,他口口声声护佑苍生,却亲手拿着轩辕剑劈向我,只因魔界未归属天界,便不值得他一分怜悯。

我告诉瑶光,回火狱,我要炼化穷奇的元丹。

瑶光把元丹放进我手里,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扫了一圈眼前惨状,轻言细语的同我说,

“我可是很期待你能超越你的父君。”

我告诉瑶光,我也很期待。


回到火狱之后,我吞下了穷奇元丹,正如瑶光所说,这元丹若是她用了,只怕会直接爆体而亡。

我在火狱最深处将骨头一寸寸融碎,再一寸寸重塑,穷奇摧枯拉朽般的魔力在我的经脉里横冲直撞,仿佛要从我的四肢百骸冲出来,瑶光在外面叫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女人,要是我死了,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挖走元丹,再去找下一个可以帮她的人。

火狱的岩浆朝我身边聚拢,攀上我的身体,我化出原型盘成一圈,任由岩浆淬炼吞噬,

在无尽的黑暗和灼烧里,我看见父君朝我招手,我走过去,父君揪着我的耳朵问我是不是又没有练功。

我让父君松手,旁边的人都看着我偷笑,我气恼得跑去找母妃,父君拿着鞭子恨铁不成钢的追着我,说两万年了还没有历劫的龙,我一定是开天辟地头一条,他的脸都被我丢尽了。

我躲在母妃身后,冲父君叫道,觉得我丢脸就不要年年画我的画像送人嘚瑟啊。

父君气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母妃牵着我的手,笑意晕在眼底,对父君说,淮儿还小,急这些做什么。

我嘚瑟的在魔界溜达,人人都叫我少君,我沿着一条路走到头,眼前竟陡然亮了起来,四处都是暖洋洋的光,天帝端坐在一棵槐树下,花落了一地,他在树下下棋,黑白棋子交错,胜负不分,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唤我过去。

我走过去,他便递棋子给我,我执黑,他执白,我乱走一通,他就抿起嘴笑,说我一个仙君竟然连棋都不会下。

我将棋子一扔就要离开,他叫住我,白衣在风中划出旖旎的弧度。

“既不会,我教你就是了。”

重重叠叠的画面在我眼前交错,我像坠入了无间地狱,又像踏上了九重宫阙,万年大梦,天上人间。

再睁眼时,身边的岩浆已经尽数褪去。

瑶光坐在一块巨石上,双腿左右摇晃,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醒了?”瑶光从巨石上跃下。

我揉了揉眉心,问她过去了多久,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告诉我我沉睡了三年。

“我沉睡三年,这三年你竟然没动杀了我的心思。”

“想过杀你。”瑶光毫不掩饰:“只可惜你在炼化元丹,我近不了身。”

瑶光吊起眼角打量我,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燃出烈烈火焰,向前轻轻挥掌,方才她坐的位置便应声化成齑粉。

瑶光惊叹的啧了一声,问我要不要杀上天宫。

我将手收回袖中,望着连空气都被灼烧的扭曲的火狱,告诉她,不急,不急。

醒过来以后,我开始四处搜寻魔界旧人的下落,将人都集结在火狱,有人告诉我那日武钰星君从天而降,将魔窟变成了战场,我的母妃被俘,带回天宫软禁关押。

人人都求我带领旧部复仇,我想起母妃的模样,将牙关咬死。

以我一人之力对战天帝和武钰星君,胜算还不到三成。

火狱苦寂,我便纵容他们出去屠戮,天帝要护佑苍生,我偏要人间变成下一个魔窟。

带回来的尸身积累成山,我在尸山白骨上立下宝座,岩浆里漂浮的白骨越来越多,世上的修魔者纷纷来投靠,修仙者对火狱闻之变色,这世上的人,都唤我

——火狱鬼王。


瑶光依旧是那副样子,是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就能勾的人神魂颠倒,火狱里的人都把她当宝贝供起来,连杀人都避开她,担心她看了害怕。

等到火狱里的尸身堆积到十二万时,我独自踏出火狱,去了昆仑山巅。

昆仑山巅迷雾重重,让我想起了当年去大荒境时的漫天风沙。

镇守昆仑山的是毕方,我在太虚宫里见过他的画册,形如鹤,周身覆火,在昆仑山的雾中格外耀眼。

毕方看向我,问我是何人,敢擅闯昆仑禁地。

我腾至半空中,掌心的烈焰化成一条火龙。

“杀你的人。”

等我从昆仑回到火狱时,瑶光正在小山一般的吃食里吃的尽兴。

瑶光双手占得满满当当,还顺带递出一块糕点给我。

我从她身边略过,这些凡间俗物,向来只有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喜欢。

瑶光讨了没趣,冲我翻了个白眼,问我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我被她缠得无法,告诉她要是再问就用缚仙锁锁住她。

“缚仙锁?”瑶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吞了穷奇的元丹,怎么脑子一点没长,这种低级法器你捆捆阿猫阿狗就算了,还想锁住我?”

“缚仙锁对你没用?”

“我好歹也是一境之主,你觉得对我有用?”


缚仙锁连瑶光都锁不住,怎么可能困囿天帝百年。

我怔愣了一会儿,冷笑出声,天帝当真是好手段,深居太虚宫,还能把人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瑶光问我在笑什么,还说我笑的渗人,我懒得回答,让她赶紧把堆积起来的吃食弄走。

在这尸身漂浮的火狱吃东西,她也偏吃得下去。

瑶光也发愁,盯着那些东西告诉我,这火狱白日太热,东西拿回来吃不完就臭了。

“不如……”

我看瑶光眼睛滴溜溜的转,肯定又在打鬼主意。

“说吧。”

“不如我去把会做这些吃的的人都抓回来,想吃的时候再让他们现做不就得了。”瑶光双手一拍,喜上眉梢。

“……随你,只要他们来了不被吓破胆。”

我刚和毕方战罢,没心情管瑶光如何,任由她去抓人。

我料到瑶光想吃的东西不少,可她带着两百多个人回来,我还是难得表情失控了一下。

炒栗子的,做糖酥的,卖蜜饯的,炸春卷的……瑶光如数家珍。

我无言以对,闭上眼睛由她对那些人挨个点名。

“做馄饨的,做粉羹的,做冰糖葫芦的……”

冰糖葫芦?

我睁开眼睛向下望去,在拥挤哭嚎,甚至吓得双腿发抖的人群里确实有个带着半张面具的人,正扛着一草靶的糖葫芦被身旁的人挤来挤去,素衣粗布,露出的手臂和下半张脸爬满烧伤的痕迹,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可怖。

瑶光还真是不挑不捡,只要能做吃的就都带回来。

火狱突然多了一堆活人,时不时被火狱中的景象吓得一声尖叫,我觉得刺耳,就一鞭子过去,顷刻毙命没了声音,吓得周围的人再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用自己的外衣替死去的那人收敛了尸身。

瑶光提起了兴趣,挑着那人的脸问他怎么不怕死。

那人沉默不语,瑶光扫兴的收回手,转身娇嗔道,原来这个做糖葫芦的是个哑巴,我说怎么来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扬起鞭子,打算又抽过去,敢在火狱里忤逆我,那这人也就留不得了。

可瑶光按下我执鞭的手,告诉我那人糖葫芦做的不错,等她吃腻了再杀。

让瑶光仙子都开口求情,看来这个哑巴的手艺确实不错,留他一命也无妨。

此后的日子里,我杀一人,那哑巴就收敛一人的尸身,瑶光拿着糖葫芦在一旁啧啧称奇。

“知道的说他是做糖葫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路活佛转世。”

管他什么活佛死佛,有用时留着他,没用了下一具尸体就是他自己。

等到瑶光快吃腻了,她就不再天天盯着那哑巴做糖葫芦,转而开始缠着我问为什么还不制定复仇的计划。

我让她再等等。

她反驳说再等下去火狱的火都要灭了,她的心也要碎了。

我不与她争辩,低头兀自摩挲指尖。

当然是要等的,等到天宫里的那些神仙知道毕方被杀,昆仑禁地被盗的消息,自然会自己来找我,那里用得着我带人辛苦登上九重天。

火狱里的尸身开始逐渐减少,瑶光来来回回的巡视,告诉我莫不是那哑巴真的成了佛,连尸身都能凭空度化了。

说罢就要去找那哑巴问个清楚,我无奈拦住她,同她说是我用了。她便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开始学穷奇吃肉饮血,怪不得不吃她给我的东西。

我告诉瑶光若我要吃人,第一个就先吃了她。

瑶光冲我切了一声,转身离开。

火狱里的十二万尸身日渐空了起来,倒让人有些不习惯,我闲来无事摆下了棋局,瑶光不通棋道,我只能一人博弈,可两只手各有各的想法,不出二十手就再也下不下去,只能枯坐在棋盘前,直到某日火狱外面的结界轰隆作响,棋子被震落一地,我才站起了身。

看守结界的人跑来告诉我外面来了好多天兵,火狱的结界岌岌可危。

我伸了个懒腰,告诉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众人,既然人家都找上门了,那就战吧。

外面刀光剑影,我在火狱看岩浆此起彼伏,瑶光跟在我身边,问我这几年来火狱之人杀人无数,也没见天界有什么动静,她还以为天帝都懒得管人间了,今日怎么会突然围攻火狱。

人间,天帝怎么会管人间,他活了这么多年,人间都只来过一次。

我学做当年我初醒时,瑶光同我说话的那幅高深莫测的样子。

“因为,我杀了毕方啊。”

“你杀了毕方?”瑶光难得把眼睛瞪那么大。

“我不但杀了毕方,拿走了昆仑禁地藏的四把兵刃,还在昆仑山上刻下了硕大的火狱二字。”

瑶光长吸了一口气,抽动着嘴角问我,

“昆仑下面藏了四把兵刃?该不会是……”

“正是。”

“你疯了吗?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疯了,从我父君惨死母妃失踪魔界毁于一旦开始我就已经疯了。”

至于我怎么知道得,我还要多谢天帝,要不是他把我留在太虚宫,我当然不会无意发现昆仑山下埋着什么。

瑶光素来巧笑倩兮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难以言说的表情,我掐住瑶光的下巴,让她直视着我,告诉她不就是天帝吗,等我把天界毁了,再造一个就是了。

瑶光挣脱出我的手,盯着我说,她倒是小瞧我了。

的确是小瞧我了。


天界未曾想火狱下面纠结了一众魔界旧人,派来的天兵兵力不足尽数落败。

第一次败了便有第二次,第二次败了便有第三次,我非要打到天帝亲自现身不可,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一次,他是怎么输在我手里。

瑶光整日里唉声叹气,说我看起来不声不响,居然背着她上昆仑,杀毕方。

我被她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就,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便伸出手向我讨要东西。

这火狱里有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要什么她拿就是了,何必向我讨要。

“怎么,想要回穷奇的元丹?”

只可惜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想要也拿不走了。

“我要那东西干什么。”瑶光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你不是龙吗,不如你把你的逆鳞给我,也免得哪日开战有人冲着我来,我一个弱女子敌不过,你的逆鳞还能护我一命。”

“护你一命?”我有些发懵。

瑶光也被我问的发懵。

“你不会不知道吧…?龙族颈上有一片倒生的鳞,生而有灵,远隔千里也能识主,而且坚不可摧,连天雷都能挡住。”

我的确不知道,我出生就是魔界少君,父君给我渡了修为,自记事起就以人身示人,头一次主动化龙还是为了冲出天帝给我设下的结界。


我摸向自己的后颈,化成人型时后颈光滑一片,可我心里却像长出来一颗刺。


不会,哪里会这么巧。


瑶光救过我,她找我要逆鳞,我没理由不给,可我真要给她时她又收回了手。

“算了算了,你自己留着吧,到时候你一个人对阵天帝和武钰星君,被打死了,我也连带着倒霉。”

“不会。”

“什么不会?”

“不会死,也不会输。”

瑶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天界兵败三次,到了第四次,火狱的结界轰然碎裂,我便知道,来的不再是那些喽啰小兵。

我让瑶光待在火狱,可她非要跟着我,劝说无果,我只能带上了她。

火狱的入口是人间的无尽崖头,我站在崖边,天上云海茫茫,兵将列阵以待,我看向最高处,站得是浩浩如松的武钰星君,而天帝,竟连面也未露。

瑶光站在我左后半步处,嘀嘀咕咕的问这武钰星君怎么胳膊又长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原先他被我父君砍掉的右臂竟然又恢复了,我沉默,瑶光拉住我的胳膊,脸色一白

“你们魔界是不是有一样宝物,叫碧落仙株,能练成药丸,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能…长胳膊。”

瑶光话里的意思我明了。

好得很,攻进魔界掳走妇孺,只是为了换回武钰的胳膊。

我看着武钰,武钰也俯身看向我。

我看见他神色突变,脸上突然涌起愤怒和吃惊像是滔天的洪水。

天上响起战鼓,一叠声起,天兵俯冲,我也抬手,两方的人便厮杀在一起,呼啸的风拖着血腥气划破云层,我飞身向上,武钰持刀向下,气浪席卷刀光扑面而来,刀剑相撞,武钰的长杆朝阳刀应声崩断。

我看见武钰的虎口被震得发抖,在周遭的兵刃的肆虐声中,他盯着我手上的剑,厉声道

“景淮,竟然是你。”

当然是我,否则还能是谁。

“武钰星君,别来无恙啊。”

“昔年饶你一命,你竟然堕入火狱,还犯下此等祸事!”

武钰说的慷慨激昂,我竟觉得好笑。

“如此,我还要多谢星君饶命了。”我提起诛仙剑,将剑锋指向已然手无寸铁的武钰。:“若你现在放了我母妃,我便也饶你一命。”

“景淮,你母妃当年就已经殉情,我劝你迷途知返。”

殉情,殉情。

是了,父君身死,我了无踪迹,母妃怎么可能独活。

我扯出一抹笑,反问武钰

“返?魔界生灵涂炭,我向何处返?”

多说无益,战便是了。

没了朝阳刀的武钰星君只能以掌接剑,双手之间结出嘶鸣的凤凰,凤凰啼鸣,将诛仙剑吞入腹中。

我大喝一声

“破”

剑锋如搅,凤凰化作火星飘散。

我与武钰难分上下,可他却突然失神,被我击退好几步,我将剑锋推向他心口,武钰才猛然回神,右手扬起,挥出一把重剑,一面刻着日月,一面刻着高山。

剑刃相击,我被震得半边身子都发麻。

武钰手上的剑,是轩辕。

天帝不至,就把佩剑给了武钰。

杀我一次,还想杀我第二次吗。

我抽身而退,将诛仙剑直直抛起,密密麻麻的星点如暴雨倾盆,星点之中诛仙剑发出长鸣,顷刻化作四把矗立四方,以十二万亡魂为祭,诛仙、戮仙、陷仙、绝仙,昆仑山下的四把兵刃结成剑阵,地动山摇,非神死不以为祭,我与武钰,皆无退路。

武钰双目欲裂,操起轩辕剑横劈过来。

我额头青筋毕露,暴喝一声:

“诛仙,起!”

剑阵正中间泛起的金色亮光瞬间直冲鸿蒙,剑阵中是奔腾不休的亡魂咆哮声,将轩辕剑吞噬在内,武钰不肯撒手,双手握这剑柄与诛仙剑阵撕扯。

周围的天兵要么被剑阵弹开,要么被剑阵吞噬,稍有神力的还能出声,都在叫喊着,让武钰松手。

可他们叫的,是帝君。

那些还能强撑着的天将,都在高呼:

“帝君,松手”

哪里来的帝君,这里分明只有武钰一人。

轩辕剑被剑阵卷入,融成一段白光,金光霎时更盛,直插九重天宫。

武钰在最后一刻松了手,喷出一口鲜血,坠向无尽崖。

剑阵烈烈,我也跟着吐出一口血,转而看向武钰掉落的方向。

那地方除了瑶光似乎还有一个人,挡在瑶光和武钰之间,武钰掉落在他身旁,姿势如同当年的穷奇。

我跟着飞回无尽崖头,快靠近时才看清是那个做糖葫芦的哑巴,竟也跟着摸出了火狱。

武钰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右手成掌携拔山之力击向他的顶骨。

是那个哑巴挡在了他身前。

那个哑巴睁着眼,眼里像是一堆残余的灰烬。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我被看的一惊,不等想那么多,就扭身错开了这一掌。

身后是杀气盘旋的诛仙剑阵,我站定在崖边,旁边是威名远扬的武钰星君,他躺在地上大口呕血,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声音,他叫那个做糖葫芦的哑巴


——“云弈。”


一直留在无尽崖观战的瑶光被吓的捂住了嘴巴,问我云弈不是魔界的语气词吗。

我看向那个哑巴,他还是用面具遮着脸,身形瘦削,露在阳光下的肌肤漫布着狰狞的伤疤,万道光华在天际暴涨,武钰伸手想要够住他,在这一瞬我突然无比肯定他就是天帝。


人人都仰望他,人人都沾不到他的衣摆。


瑶光看着我们三个人,又是惊呼一声

“难道云弈是…是天帝,你们……”瑶光指着我和天帝,我从未见她如此震惊过:“天帝为了卧底到火狱,还学会了做糖葫芦?”


我像浑身被定住了一样,那个消瘦得像一条竹竿的人看向我,我和他目光交错,又分开。


他走到我的身边,我以为他要和我说点什么,可他只是张了张嘴,伤疤扭曲,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一口叹息。


我看见他路过我的身旁,一脚踏下无尽崖,我伸手去抓他,可他的衣角从我掌心划过,让我想起那日我抓住他的衣摆,问他是不是要杀我。

无尽崖的狂风将他吹向剑阵,他像一张纸片落在烈火里,没有化龙,没有挣扎,四野的风都奔向他,山川河流都向他涌动,云野万里是他的白袍。

诛仙阵内光似喷云,剑戟化作铁桶,他的身影就混着漫天的金光,白色与金色交织遮住了太阳。

那些破碎的,死亡的,汹涌的,就这样一点点变得平静,月白色的光笼罩住剑阵,然后相交着变得黯淡,直到被剑阵冲破的天恢复原样,直到剑阵中的嘶吼声停下,四把兵刃化成点点萤光。


那光点就这样落在我的指尖,然后熄灭。


我仰头,苍茫云海,无人呜咽。


我见了一场最盛大的雪,把天地连成一片白色,山河都洁净,落在身上仿佛能刺进皮肉。

那些枯死的树木都开始复苏,火狱奔涌而出的岩浆开始寂静,碎裂的星辰回到天际,亡灵归向冥界汇成一条蜿蜒的河流。

瑶光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去接纷扬的雪花,武钰也摇晃着站起身,然后又摔下去,我回头,武钰正挣扎着爬起来。

雪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被剑阵疾风割出来的伤口便开始愈合,我看见武钰抬手去触摸自己的伤口,伤口在他的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武钰就又跪了下去,像有千斤的巨石压在他的脊背上,他去捧地上的雪花,浑身颤抖着张大了嘴,眼里涌出泪砸在雪上,砸出一个大洞。

武钰赤手空拳的向我扑过来,我看着他眼里的杀意忘了闪躲,瑶光急忙出手拉着我退开,带着所有人回了火狱。

火狱外面的结界已经破碎,可武钰却没有带人攻进来,瑶光说他们似乎回九重天了,我觉得耳朵在鸣响,瑶光的嘴动个不停,她扯着我的袖子,没有了轻佻的模样。


她问我是不是用火狱里的尸身死祭了诛仙剑阵。

我说是。

剑阵只能诛仙,我是要用十二万亡魂带着天上人间一同覆灭。

瑶光的呼吸沉沉,像是鼻腔里被一团冷气堵住。

瑶光问我,所以天帝就是云弈,云弈就是天帝。

我点头,又摇头。

瑶光问我天帝是不是死了,我沉默,她又自顾自的反驳,说天帝怎么会死,他当年在大荒境和穷奇鏖战,伤成那样不也恢复了。

我突然觉得瑶光说的似乎也对,他万劫已渡,怎么可能死。

可我又分明听见旁人叫武钰帝君。

我还听见武钰叫他云弈。

瑶光也静默了,让我好好休息,说不定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可一直未曾有人来,外面的雪下了三天三夜也不停歇,火狱上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抚平了所有战火的痕迹,就连诛仙剑阵捅出来的窟窿,也无影无踪。

火狱的角落里还放着插糖葫芦的草靶子,草靶子上落了一层薄灰,无人理会。

我在火狱的入口看雪,也看天,等到雪开始融化时,一个人闯进了火狱,站在我的面前。

是武钰。

独身前来,没带一兵一卒。

他朝我递过来一片龙鳞,我看着像那人当初送我的那片,只是失去了光华,黯淡得像烧过的灯芯。

我没有去接,只是看着,问武钰这是什么。

武钰便突然像发了狂一样的扑过来,鳞片被他握在手中,他揪着我的衣领怒吼

“这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低头去瞧那鳞片,上面还覆盖着点点裂痕,于是我抬手从武钰的手中取过它,是了,我描摹过无数次它的样子,它在我手中,丝丝缕缕都契合。

我问武钰,天帝呢。

武钰浑身一震,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他就是天帝。

我瞧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份外好笑,便扒开他的手。

“天帝,你怎么可能是天帝。”

武钰被我推开,那张肃穆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悲悯。

“你不信,那你自己去看看啊。”武钰突然扬起了声调,用手指着火狱外面的天:“你去看看太虚宫里落了多少层灰,你去看看绞仙台上血迹干没干,你去看看啊!”

武钰说着说着便开始嘶吼起来,我皱着眉看他,他的眼里突然浸出了眼泪。

这个天界战神,最近好像总是哭。

我被武钰拖着上了九重天,天宫里一片寂静,他带着我到了太虚宫,宫门紧闭,是那人的风格。

门被武钰一掌推开,灰尘扑簌簌的落下来,院子里的玉色槐花枯萎干裂,落了一地,满宫里都黯淡。

武钰带着我进正殿,正殿的书架上也落满了灰,棋盘上是没走完的棋局,我看着眼熟,似乎还是那人大婚前我来找他时的那一盘。

这么重的灰,他不是最爱干净,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居所脏成这样。

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册,上面的竖杠细密,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个空缺还在,没人为他添上一笔。

我突然像被人捏住了心脏,明白了武钰为什么会弯下腰,明明背后空无一物,可像背了千里万里的悲怆。

我问武钰,他人呢。

武钰侧对着我,我看见他喉头涌动,听见他说,死了。

死了?

死了。

怎么可能死,他是万世帝君,是太虚璃龙,他一定又在要什么把戏,把人当成棋子。

我扯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武钰说

“他可是天帝,怎么可能死,你让他出来,我要见他,你让他出来。”

“可他早就不是天帝了,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对他挥刀,他伏在绞仙台上的时候,背后还留着那道刀疤。”武钰的眼里泪光混着恨意,他夺过我手里的书册,指着最后一页的空缺对我说:“你才是他的劫难,他的最后一劫是你啊……”

漂浮的尘埃里,武钰的手指落在书页的空白上,言语里仿佛带着这世上最深的憎恶,我惊惶的后退,掌心的鳞片掉落,在地上摔成碎块,我低头去捡,地板也落了灰,再也映不出我的样子。

我的手颤抖着,让我迟迟拼合不了碎裂的龙鳞,这种时候我甚至是该痛哭一场的,可我流不出眼泪,我怔仲的蹲在地上,武钰身旁说得撕心裂肺。

我听见自己在喃喃,问武钰既然是我伤了他,他当时为什么不杀了我,缚仙锁连瑶光都锁不住,怎么可能锁住他。

“他在大荒境受了重伤,还要强撑着防住瑶光,回到太虚宫的时候已经命若悬丝,穷奇的烈火烧灼了他的心脉,我踏遍六合找回来玄冰做成床榻替他疗伤,穷奇在斩风崖底异动,他化作璃龙在斩风崖镇压,有一人突然出现偷袭了他,那个人,就是你。”

是我,是我偷偷上了九重天用刀劈晕了他,我闭上眼,还能看见他躺在玄冰床上,血迹从他的背后蜿蜒而出,我一边心惊一边吐槽这个天帝怎么受了伤迟迟不愈。

武钰拎起我的衣襟让我站起来,用嚼穿龈血的声音同我说

“我当初进太虚宫,他被锁在这里,虚弱得连缚仙锁都挣不脱,我想要替他斩断锁链,他却告诉我天界来了一个有趣的小仙君,让我不要动你。景淮,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就是魔界少君,我一定在那时就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武钰的脸似乎扭曲了,我从他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玄冰床,很久以前,我站在那里,冲那人伸过去脖子,让他不如试试杀了我。

那个人煞白着一张脸,眼睛里像是盛了昆仑山的雾。

他应该是想杀了我的,可他动不了手,不应该的,不应该留下我。

错了,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武钰拉着我去了绞仙台,如他所说,绞仙台上血迹斑驳,还有雷劈的焦黑的痕迹,这台子已经太久没有用过,原先年久失修,还会砸中路过的小仙。

这台子万年来头一遭用,绞的是天界之主。

我去碰那些血迹,像是一团火在我指尖燃起,从指尖焚烧到五脏六腑。

武钰好像已经平复下来了,不再声嘶力竭,穷尽全力,他负手站在绞仙台旁边,身形却佝偻,告诉我这些血迹是天罚,剔龙骨,拔龙筋留下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陷入剑阵,竟没有化龙。

“为什么他会上绞仙台。”我突然觉得荒唐,荒唐得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武钰反问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赠你逆鳞吗。”

我摇头。

“我与他谋划了百年,就要把大荒境,魔界,还有穷奇全部一网打尽,他放你走,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那场大战里活下来,他赠你逆鳞,是想日后斗转星移,他还能护你一程。”

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他的声音,他对我说,本座伤口未愈,还请仙君多担待。

我不是仙君啊。

“他早就认出我了。”

在琼花台夜宴那一晚,我站在斩风崖,他远远看着我时,就认出我了,可他容忍我骗他,容忍我出入太虚宫,他站在树下问我,阿槐,你想当天帝吗。

我说不想,他便信我。

武钰坐了下来,靠在绞仙台旁,看向大殿的方向。

“那天他向你挥剑,你身上白光大震,轩辕剑被弹开,他明明可以继续砍下去,可他停手了,瑶光劫走你时,众人都想要去追,是他拦住了所有人,从地上捡起鳞片,告诉众神那是他的逆鳞,是他放走了你,他愿意替你受过。”

他明明知道鳞片在我身上,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我把掌心的鳞片扣住,鳞片碎裂边角锋利,刺进血肉里,不敌心痛的万分之一。

“可他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刚刚说完替你受罚的话就晕厥了过去,醒来时他告诉我,天道亘古,这天帝,他做的好累。”

武钰顿了顿,用枯井一样的声音接着说:“他把天界托付给我,赠我轩辕剑。他问我爱苍生和爱一人有何区别,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就踏上绞仙台,告诉我六界已经平定,这天帝的位置,他不要了,他想做个凡人。我叫他天帝,他摇头,让我叫他云弈。”

云弈,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要去凡间,凡间多好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他躺在我的身边,告诉我他还想去吃豌豆糕,可我没带他去。

“可他是龙啊,是混沌里诞生的太虚璃龙,绞仙台上雷击斧凿,他没了逆鳞,挫骨拔筋,被伤的血肉模糊,连话都不能再说,景淮,你来恨我啊,是我去屠戮了魔界余孽,也是我抢了碧落仙株想要回来救他。”

我看着武钰,我应该想要杀了他才对,可我的手脚都发凉,只能和他同坐在绞仙台旁。

“我拿着碧落仙株回来救他,他已经不知所踪,我去凡间找他,可凡间那么大,我找不见他。”

我知道他在哪儿,他在街上卖糖葫芦,手艺好到瑶光都称赞,他带着面具,遮住满是伤痕的脸,被瑶光带回火狱,我杀人,他就沉默着收敛那些人的尸身。

他就在我身旁,像一道不会说话的影子。

我造诛仙剑阵,用死尸为引,势要诛灭诸天神佛,他就用肉体为祭,度化剑阵亡魂,他成功了,以身殉道,以凡人之身,越过魔,也越过神,

他真的死了。

连尸身也没留下,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原来我才是他最后那一道劫难,万劫背后,不是功德圆满,是雪海苍茫,是他的叹息。

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问我,他大婚,我要不要去观礼。

武钰没有杀我,我也未曾向武珏出手。

武珏说,若我想要报仇,就尽管来吧,神魔两界的争斗从未休止过,他等着我举兵和他一战的那天。

我从天宫浑浑噩噩的回了火狱,火狱周边的雪化的尤其快,离开时还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现在就只有些零丁的白色。

瑶光在无尽崖等我,问我又跑去哪儿了。

我问她那糖葫芦还在吗,她狐疑的看着我,告诉我还在火狱里放着。

瑶光总说他做的糖葫芦好吃,可我吃了一口,已经被放的变了味。

我从火狱出来,上了大街,大街上人声鼎沸,到处都热火朝天,我走遍整条街,从早到晚,也没找到他当初想吃的豌豆糕。

这一夜的月色尤其明亮,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走了两步,还是只有一条影子,那些记忆就随着月光纷至沓来,街头巷尾都鲜活。

我仿佛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把每一家店都逛遍,我在后面苦哈哈的叫他,云弈,别逛了,他便转身,像是湍急长河里流淌的细碎光芒,我伸手去碰他,抓了满手的风。

“无聊是什么?”

“本座生来就在九重天上,不觉无聊,倒是你走以后,太虚宫少了道声音,有点冷清。”

“我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只有这几日才觉得真的欢喜。”

“护佑苍生是天帝之责。”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当天帝一定很无聊吧,在无尽的岁月里磋磨,连糖葫芦都没吃过。

玄冰床那么冰,你怎么能坐的这么端正。

你教我下棋,可我二十手都还下不齐全。

太虚宫的玉色槐花枯了,你舍得吗。

身为少君,仇怨难忍。

可身为阿槐,我只想要他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夜里,他那张平静的脸上每一个细碎的表情都在我眼前回寰。

我站在街头,想要怒吼,出口却是哽咽

“云弈,你给我出来,你杀了我父君,我还没有亲手找你报仇。”

“你给我出来啊,你说要教我下棋,可我什么都还没有学会。”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的人都杀了,你不是把苍生的生死看得最重吗,你给我出来……”

“云…弈。”

可长街寂寂,树影婆娑,人间月下都是他,人人都不是他。

我在长街痛哭,月色冷冷,再无人同我说一句,

“既不会,我教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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