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养我那些年》
1
在十五岁这年的寒冬,我头一次拿起刀杀了人。
被我杀的那人是个土匪,土匪头子和武馆的馆主有宿仇,趁着馆主带我们十来个学徒出来打猎的时候,在回程的路上带人截杀了我们。
把我养大的馆主就这么倒在我面前,一刀穿胸,血溅了我一脸。
我左闪右躲,成了撑到最后的那个人。
我红了眼,举着刀就乱砍,土匪头子也扛着一把大砍刀,刀刃上是馆主的血。
我的刀被他击落在地,僵硬着手脚,看着他拎着刀朝我挥了过来。
可他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动作就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打断了。
马蹄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听响动起码也有两三百人。
伴着马蹄声,我突然回了魂,拼命往后退,土匪头子见我想逃,手里的红缨砍刀直直地朝我掷了过来。
在刀就要插进我胸膛的时候,是一把剑凭空飞来,硬生生将砍刀从中间截断。
断刃迸裂,刀尖擦过我脸颊,划出一条的血痕。
我惊魂未定,看了看插进树干中的长剑,又扭头看了看路口的方向,飞扬的尘土中竟出现了一队骑兵。
土匪见状不妙就想要逃回山上,可只跑了十步不到,就被漫天的飞箭扎成了刺猬。
眼前是一地的尸体,马背上手持弓弩的士兵个个气宇轩昂,我挨个看过去,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一个看起来官职最高的人身上。
那人穿着银灰色的盔甲,一袭暗红色披风,让我想起来话本子里的白袍将军。
我看他时,他也看着我。
他的目光幽深又冷漠,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我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被这样锐利的目光刺得不敢再抬头。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副将模样的人骑马上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被这莫名其妙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那副将问我这些土匪是不是落风山上的。
“是。”我回道。
他点了点头,差遣了一个骑兵,让他回城告诉知县,落风山上的匪贼已经剿灭四十余人。
脸侧的伤口还在冒血,血珠子顺着我的脸颊向下滑。
我仰起头问他:“你们是知县请来剿匪的吗?”
“……算是吧,我们是关宁军,回国都的路上路过县衙,受知县所托平定匪患。”他似乎有点失笑:“刚刚救你的是关宁军的主帅,他这人可不轻易出剑的。”
关宁军我知道。
街头巷尾的人都知道。
那是整个南楚最锐利的军队,是南楚的王者之师。
原来那位银袍将军,是坐镇万人之中挥斥方遒的关宁军主帅,裴斯年。
我还记得从前有一天,馆主突然在武馆里捶胸顿足,甚至点起了三炷香,那天我问他这是怎么了,馆主哭丧着脸告诉我:
“将军已逝,南楚危矣。”
我不懂这么多,只知道那时馆主口中的将军是关宁军主帅萧鸣沧。
那时候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他的死讯,连街头的三岁小儿都知道。
有惋惜的、有哀嚎的、但更多的是痛骂。
骂那个曾踏平西齐重振南楚的萧将军没能击退北秦,而这些痛骂,仅仅是因他败了一次,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可那年馆主猜错了,国难未至。
听说是坐镇国都的太后亲下懿旨,临危授命了一个小将军任关宁军新主帅。
那人就是裴斯年,我听闻他此前曾跟着萧将军七出宁关,任主帅后又力挫北秦,将北秦深入南楚三百余里的铁骑悉数赶出,牢牢拦在大漠以西。
县城的戏台子上还排过一出关于他的戏,扮他的那个小生,就是这样银甲长剑的模样。
裴斯年的剑还插在树干上,我跑过去蹬着树干,拔下来还给了他。
剑被他苍啷一声插回鞘中。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马鼻子还在喷气,我踟蹰着站在原地。
“会武功?”
裴斯年的声音和那把剑一样,像是刚从沙场磨砺出来的。
“会。”我使劲点了点头:“我是武馆的学徒。
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最后只说了一句:“县衙的人即刻就会赶来。”
他朝我扔下这句话,一扯缰绳,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疾行而去。
我在原地果然等来了县衙的人,回城以后花了四五天才埋好了馆主和兄弟们的尸身。
最后一个人下葬后,我跪在馆主的坟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背着一包袱的干粮踏上了去国都的路。
2
人的脚力比不上马,我花了近一个月才走到国都,就连除夕之夜,我也是在山野间枯坐。
等我两手空空地抵达城门口时,已经是正月了。
我饿得发晕,连城门都还没进,就直接晕倒在了路边。
等我醒过来时,自己正躺在一架床上,被褥柔软厚实,让我有些茫然。
我推门而出,外面已经是满天星斗。
而我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那位回答过我问题的年轻将军。
他果真是裴斯年的副将,全名李啸行,外面的人都叫他李副将。
李副将告诉我是巡防的士兵发现了我,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关宁军,巡防的士兵疑心我是军中遗孤,就把我交给了他。
他还说裴将军也知道我来了。
说这话时,他揶揄地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你怎么人都晕了还念叨着关宁军?”
“我想要进关宁军,我想像你们一样保家卫国。”
我本来就是被馆主捡回去的,如今馆主没了,武馆被东家收回去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出路。
李副将人好,一点架子也没有,来来回回扫视了我好几眼。
“关宁军里可没有你这种小屁孩,而且……你不会是走着来的吧,我见你鞋底都磨破了。”
“再过几年,我就该和你一样高了。”我别过头,不肯再说其他。
李副将忍俊不禁,捏了捏我的骨头,说我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还说既然我想参军,那他就带我去见见裴将军。
我和李副将走在路上,听他说起才知道这座府邸是关宁帅府。
之前这是萧鸣沧将军的住所,后来萧将军战死,裴将军苦守边关,偶尔回来一两次,就继续住在了这里。
抵达裴将军的院子时,他的房中还点着烛。
说是将军的住所,实际上却和我刚刚醒来的房间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书架和典籍。
裴将军坐在桌案后,不再是初见时的一身戎装,穿着便服的他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分书生气,可还是没来由的让我紧张。
“叫什么名字。”
葳蕤的烛光映在他的眉眼处,我悄悄看了一眼就恭敬地垂下了头。
“宋亦安。”
“今年多大了。”
“十五。”我顿了顿,补充道:“再有四个月就十六了。”
“想从军?”他的声线毫无波澜,是询问,却又没有好奇的意思。
我揪紧了自己的衣服,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无处可去,只有一身的力气,听说国都正在整编关宁军的飞骑营,我就来了。”
他没有搭话,满室寂静。
片刻过后,是李副将先打了圆场,说先留下我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我忙不迭地点头,最后换来了一句应允。
“留下吧。”
裴将军的一句话,我就暂住在了关宁帅府。
李副将邀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将军他只是话少些,但他人很好的,只要不违背法纪军令,他不会说你什么的。”
偌大的关宁帅府,人却不多。
白日我跟着李副将一同出操,闲下来了就对着木桩练功,晚上百无聊赖时,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坐着发呆。
然后我就被出来散步的裴将军逮了个正着。
“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慌张地起身朝他行礼,他脚步微顿,道:“府中没有和你年纪相仿的人,你要是无聊,明日我让人送一些书去你房中。”
“多……多谢将军。”
偷懒被抓住,我觉得自己耳朵根子都在发烫。
但我刚道完谢,他就转身离开了,片刻都没有停留。
3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来了一摞书,我翻了翻,发觉每本上面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字迹。
有些是注释,有些是心得,字迹矫若惊龙,行云流水,不知为何,我一眼就认定这是裴将军留下的字。
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几日后,正月十五,众人都在正厅分元宵,一人一只海碗,好不热闹。
我排在外面,问李副将裴将军怎么不在。
“他不爱凑热闹,你先自己吃饱了再说吧。”
府里的吃食从来都是管够的,我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一截。
吃完一碗元宵后,我蹭到了李副将身边,问他要不要给将军也送一碗过去。
李副将已经盛了第二碗。
“吃你的吧,将军去祭拜故人了。”
故人。
看来是去祭拜萧鸣沧了,我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晚间,我一边练拳一边思忖裴将军要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一套拳打完,才发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不远处,正看着我。
“练武不能一心多用。”
我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跟在他身后,找了一处石凳坐下。
“兵法学得如何了。”
“都看过了,但有些还是不懂,”
从前就有同龄的玩伴告诉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书塾的夫子问书。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才顿悟。
“你倒是老实。”他突然轻笑了一声。
我头一次看见他笑,发觉他笑起来时比冷着脸好看太多。
冷着脸的时候,他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点人气,可一笑起来却粲然生辉,就连那双冷漠的眼睛竟也显出了几分多情。
“我不敢欺瞒,也不愿欺瞒将军。”
他又问了好些问题,我磕磕巴巴地都答了出来后,他忽然话锋一转:“可懂什么是为将之道?”
“先当治心,后制利害。”我双手搁在膝上,努力忽视掉他带来的压迫感。
“想当将军吗?”
这是不继续问书卷上的东西了?
“想,当然想。”我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征战沙场守我疆土,我做梦都想。”
“跪下。”
“啊?”
我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地起身下跪。
关宁军的主帅就坐在我面前,他让我磕头,我就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他也抬起手,替我拂去了额头上的尘土。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
这是我和他见的第四面。
他拂去我额上尘土,认下了我这个徒弟。
我的脑子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得有些发昏,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后日我就会带兵离开国都,你先留在帅府,我会安排先生教导你的功课,等你年纪到了,就进军营。”
月影寂照,我又磕了个头,说:
“多谢师父。”
他离京时,李副将也跟着走了,人马浩浩荡荡,激起厚厚的灰尘。
几日过后帅府就来了两个先生,一个教文,一个练武,我每天连做梦都是自己在温书习武。
我从年头等到年尾,他们都未曾归来,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今年就留在边疆了。
这一年,我的个子飞长了许多,功夫也越来越利落,平时以飞鸽传信,每个月都写上一封家书。
师父的回信要少一些,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但总是对我的问题知无不言,处处都答得详尽。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在第三年初秋,李副将回来了。
说是要回来完婚,那姑娘是书香门第的女子,三年前对李副将一见钟情。
可战场上生死难料,李副将不想耽误她,她却苦守三年未嫁。
好在这次李副将也下了决心,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过门。
师父给了贺礼,实实在在地送了金银,还替他置办了一处宅院,李副将开心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娶亲那夜,李副将被人多灌了几杯酒,哭嚎着说自己畏畏缩缩,耽误了她这些年。
我晓得他的意思,书上说这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新婚不久,李副将刘就找到了我,直接把我拽上了马,说要带着我去剿匪。
为了不留后患,李副将用了围剿的计策,时间长了些,却未曾惊扰周边百姓。
李副将对我的表现很是满意,飞鸽传书一封去了边关,信上写了两件事。
一件是他已经安置好家眷,马上就启程去边关,一件是我砍人很有潜质,而且我已经年龄也到了,他打算带着我一起去。
不等师父回信,李副将就带着我启程了。
我有些不安,疑心师父会生气。
可李副将却说,这些小事师父绝不会放在心上。
4
果然如他所说,等我们抵达宁城时,师父并未有什么异样,只对我说了一句:
“长高了不少。”
太久未见,我已经长过了师父肩膀处,想来用不了几个月,我就能有他一般高了。
如今我来了宁城,兵法武术都由师父亲自教导,他看着不算壮硕,武功却了得,我在他手下连百招都过不了。
他指点我刀法,教导我马术,就连处事之道也会亲自教我。
唯独箭术,他从不教我。
就连李副将带着我练箭时,他也从未来看过,我问李副将师父是不是不善射箭。
李副将挽着大弓白了我一眼,然后一箭射中了靶心。
扪心自问,李副将的箭术百里挑一,就是人急了些,常常我的弓还没拉满,他就开始催着我放箭。
天长日久,我的箭术虽然长进了,但脾气也跟着急了起来。
师父除了在宁城处理军务,还常出去巡视,一来一回经常大半个月不见人影。
现在虽然局势紧张,但南楚和北秦尚未有即刻大战的势态。
等我能在师父手下过上一百五十招时,我终于有胆量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带我上战场。
“半月后。”他回答时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早有打算。
我兴奋不已,差点直接蹦起来。
兴许是我表现得太明显,师父提腕一掷,刚刚还握在他手中的长枪就笔直地插进了一旁的廊柱。
“喜怒不可形于色。”师父大步离开,我站定在原地,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
李副将来找我练箭时,我还有些气闷,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对我如此严苛。
李副将一边拉弓,一边告诉我:“将军对你的期望远胜旁人。”
我习惯了他嘻嘻哈哈的样子,现下他突然如此正经的说话,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无论怎样,半月后师父就如约带我离开了宁城。
宁城虽不算繁华,却也还算有些玩乐的东西
直到我真正踏上了边疆的土地时才知道,原来书上写的马革裹尸的沙场是这般模样。
四处都是暗黄的颜色,风一吹,铺天盖地都是土灰,磨得人脸皮生疼。
在进营地前,我跟着师父下了马,我站在他身边,立在一处土丘上。
“这儿就是南楚的最东边,周边的宁城,泰城,掖城,三座城池中百姓无数,几年前北秦军攻破掖城打通要道,直逼南楚腹地,掖城守城将士和近一万两千名百姓被屠,后来关宁军折损万名兵将,花了整整两年,才将北秦军逼退。”
这是师父对着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前面不远处就驻扎着三万关宁军,其中有的甚至四五年都没有归过家,更有甚者战死沙场就地埋骨,连尸身都寻不到。
关宁军不能后退,一步也不能。
在这一瞬我看着师父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关宁军上下对他的命令都无有不从。
当千万个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聚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站在最前列。
胜,便是天佑南楚,败,就是裴斯年一人之过。
从前的萧鸣沧是这样,如今的裴斯年也是如此。
可我不想让他败。
“师父,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信你。”
短短三个字,却像有些万钧之力,一个一个的砸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胸口有些发酸。
进了驻地后,我调进狮宿营,在营中一碗羊肉汤能传来传去,一人喝上几口,再就着几个烤饼下肚,撑得人浑身都是力气。
大漠之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天气就这么一天一天的冷了下去。
等到非我轮值的时候,我偶尔也在营地周围走一走,万籁俱寂时,我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束着头发,发丝被夜里的凉风吹动,孤身一人坐在那儿显得有几分萧索,偏偏又让人干净利落。
“师父?”
我疑惑地叫了一声,那人也转过了身。
的确是师父,连盔甲都没有穿,只一个人垂着头独身坐在山丘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也没有月亮,师父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他一手握了把刻刀,一手握了一小节刻出轮廓的木头,看这样子是要刻一个木人。
“师父刻的是谁?”我凑近了,看着他手中面容柔婉的木人,有些好奇。
“我娘。”他放下了刻刀,让我一同坐下。
我还是比他要矮一点儿,但是这一个月来我精壮了不少。
“师父,咱们最近还回宁城吗?”
“探子密报,北秦边境在调军,恐有异动,近日应该回不了。”
“是要打仗了吗?”
“不一定。”师父的语气一顿,接着说,“但总要防患于未然。”
我点了点头,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向暗黑的天际,不但没有月亮,今夜连星星都少得可怜。
“想上战场,不能只靠蛮力,也要动脑子。”平缓的语气,看穿我的心思。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师父平时面冷话不多,但要嘱咐我的事却一样都没落下。
我看向他身侧的刻刀和木块,腆着脸问他要是日后我首战告捷,他能不能奖励我点东西。
“想要什么?”师父看起来有些狐疑,也许是因为相识这些年来我从未向他讨要过东西的缘故。
“要是我打了胜仗,师父送我一个木人吧……不用太精细,随便送我一个就成。”
他半晌没说话。
就在我的心七上八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时候,师父突然答应了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5
在月亮变成上弦月的第二天,北秦派兵突袭了我军左翼。
人数不多,只有三百来个,不多时就被击退了回去。
可第二天便又派兵突袭了我军右翼,同样是三百来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副将骂骂咧咧,说北秦不讲武德,明明都要过年了,反而做出这些小打小闹的行径恶心人,还说北秦除了陆逐溪就真是窝囊废聚一窝了。
陆逐溪。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也见过。
师父曾用朱砂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过这个名字。
北秦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原本是侯府的世子,早年间家中蒙冤灭族,只剩了他一个人。
可他硬是在五年间洗雪冤名,报仇雪恨,纵横了北秦朝堂。
当今天子的亲舅舅,关宁军的前主帅萧鸣沧,就是死在了坐镇北秦边军的陆逐溪的手中。
上个月北秦太后新丧,陆逐溪受召回到国都守孝,自那以后,北秦边军主帅更替。
新来的主帅姓齐,全名齐邑,是皇室宗亲。
在如此剑拔弩张,但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的情形下,齐邑新官上任三把火,时不时做出些偷袭的行径来打探我军战力。
偷袭了两三次,齐邑也许是瞧着讨不到好处,也就不敢再派兵来了。
消停了些日子,我在边疆过了除夕。
李副将说自从他认识师父起,每年过年,师父都是在边疆过的,唯有那年除夕,师父被召回了国都,还正好救下了我。
那场宫宴李副将也陪着去了,一顿饭,太后娘娘尤其操心军务,连皇帝都插不上话。
篝火堆旁,李副将灌我喝了半碗烈酒,我被酒辣得眼冒金星,舌头都捋不直了。
李副将笑我连酒都不会喝,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离开篝火堆去吹风。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了师父的帐前,透过缝隙,我看见他咳出了一口血。
我张了张嘴,可师父两个字就像被烈酒泡过了一样,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叫不出来。
师父从来都是镇定的、强大的,像天神一样巍巍然遥不可侵,可他现在曲着脊背,单薄得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后知后觉地想要进去扶住他,却被匆匆赶来的李副将一把推开。
我不明所以,看着原本警觉的师父在李副将出现后突然松懈了下来,随后一头栽在了榻上。
我也赶忙跟过去帮忙,师父的眼睛死死闭着,眉头蹙在了一起,面色苍白,但体温却烫得吓人。
“师……师父这是怎么了。”
我被师父的模样弄得心惊胆战却又无计可施,想要去找随军的大夫却又被拦下。
“是咳血之症……明天就好了。”李副将不愿多说。
师父人事不省,身上的衣物被汗浸透,在冬夜里泛着凉意。
李副将坐在前面扶着他的双肩,让我替他脱衣服。
我本想着一脱下就赶紧把干衣服给他披上,可当师父的脊背露出来的那一瞬,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眼里就只剩下了他身上数不清的狰狞伤疤。
我滞在原地,还是被李副将提醒后才收好怔愣的表情,手忙脚乱地替师父换好了衣服。
李副将让我回去休息,我死活不肯离开,他看了我一眼,也就由着我去了。
6
我睁着眼在李副将的呼噜声中守到了天亮。
等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时,李副将的呼噜声小了很多,紧接着是躺在榻上的师父突然轻轻动了动,随后睁开了眼。
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半跪在榻边去查探他的额温。
师父先是定定地睁着眼,随后目光便跟着我的手而移动,最后才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他冷漠的目光看得一惊,那目光,就好像是秘密被人发现后的锐利审视。
明明额头已经不烫了,我的手却像碰到了炭火一样,飞速地收了回来,结结巴巴地问:“师父……你还好吗?”
李副将被我的说话声惊醒,也跟着凑了过来,揉着一双睡得有些发肿的眼睛,嗫嚅着解释道:
“将军,昨夜是我喝酒误事,亦安是误打误撞发现的。”
“你先出去,亦安留下。”
李副将走后,我扶着师父从榻上起身,一时无言。
“师父,你这是病了吗?”
我犹疑着问出这句话,既想他告诉我实情,又怕他当真是得了什么重疾。
“旧疾复发而已。”
“咳血之症?”
师父默认了我的话,按了按眉心,问我这是什么时辰了。
“天刚亮不久,应该是辰时。”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嘴唇被水打湿,堪堪恢复了一点血色。
“师父。”我接过杯子放好,复又半跪在了他面前,“师父,这病严重吗。”
“行军打仗之人身上难免带伤,不是什么大事。”
我抬头望着他的神色,想要看出几分端倪,可又无迹可寻,反倒从他墨色的眼眸中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满腔沸腾的担忧和疑问在这一瞬间都静了下来。
我握住了他的手,这双手降烈马握长枪,我曾以为这双手的主人战无不胜,可我刚刚才发觉,我的师父也是一个由血肉铸成的普通人。
“师父,你安心休息,这几天我为你守着营帐。”
“在军中,擅离职守是大忌。”
我咬紧牙关,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当夜我就又回来了,站在师父的帐前持刀守着。
李副将发现了我,低声问我怎么跑来了。
“轮值的军务我已经完成了,今夜我就守在这儿。”
如今知晓师父旧疾复发一事的除了李副将就只有我,无论无何,我都要守在这儿。
“你不睡觉?”
“不睡。”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还请他不要告诉师父,李副将拗不过了,也就默许了。
我这么来来回回跑了三天,最后还是在换防时被师父逮了个正着。
他斥责我胡闹,我梗着脖子,回道:“只要师父身体无虞,哪怕是要打我军棍我也认了。”
我盯着自己的足尖,久久未听见师父说话。
我不怕他斥责,也不怕他罚我,唯独怕他生气了不理我。
“师父……”我抬起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他正怔仲地看着我,脸上甚至露出了一股无措,就好像一个稚子忽然得到了什么好玩意儿,却不知如何回报。
听见我叫他,他才回了神。
“师父,你怎么了?”
不会气糊涂了吧?
“没什么。”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你先回去,以后不许再这样。”
和前几天比起来,师父现在的气色确实是好了很多。
我顺从地离开,在转身之时,听到师父突然开口:“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扭头回望,师父已经一头扎进了军务中,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7
三月后,北秦军的三千精锐突袭了关宁军左翼,好巧不巧,那天是我的生辰。
左翼后方是掖城,掖城是交通要地,北秦数年来放在心尖尖上的必争之处。
当初陆逐溪攻下掖城,如今那个齐邑竟然又想故技重施。
虽然早有准备,但李副将还是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太岁,生辰都不安生。
兴许是我命太硬?
我随四千将士一路突击,按照原定的计划赶去截断了北秦军的后续支援。
出发前李副将让我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见我不太在意,李副将踢了我一脚,盔甲被他踢得梆梆响。
“这是将军让我告诉你的,你敢不听?”
自然是要听的,只是听是一回事,真刀真枪干起来了又是另一回事。
一直在被人一枪贯穿左胸前,我都还觉得自己不应该受伤。
身上的剧痛让我的脑子一时灵光一时糊涂,最后转身活生生扭断了长枪的枪杆,一刀砍下了对面那人的头颅。
我的眼皮上沾了血,把眼前的景象都模糊成了血色。
虽然被捅出一个血窟窿,可混战久了却连痛也察觉不到了,等到混战结束,我才在回营的路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这次再醒过来,终于不是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了。
我直接躺在了师父营帐的榻上。
伤口已经被包扎好,我一扭头,就看见师父坐在账中桌案旁翻阅手中的卷宗。
我一动,他就抬起了头。
“醒了?”师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伤得不轻,这两天你先在我这儿养着。”
“那狮宿营的事怎么办?”我动了动胳膊,倒也不算太疼。
“你斩杀了北秦的一员猛将,已经在军中立了威,明日起你就调去飞骑营。”
飞骑营直属师父帐下,算是关宁军中战力之最。
我点了点头:“我看北秦人也没多厉害,步步都落在师父的计策当中。”
师父睨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选择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不再多嘴。
“齐邑是北秦太后的私生子,北秦太后死前三道懿旨让陆逐溪回京,将他困在京中,又遣那个草包齐邑入军营,无非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那点私心。”
原来连师父也觉得齐邑是个草包。
原来师父只是看起来没有表情,但我的每一个疑问他都会替我解答。
我咋舌于北秦皇室的糜乱,追问道:“那个陆逐溪就这么掉进圈套,丢了军权?”
“北秦军上下全是陆逐溪安插的人手,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听齐邑的话。齐邑急于立功,派来突击的那些兵将,都是他自己带来的心腹,等到这些人都死光了,陆逐溪也就该回来了。”
怪不得陆逐溪敢放心大胆地回京,合着他说的话,在军中比圣旨管用。
“啧……”我轻啧了一声,忍不住感叹道:“北秦皇室怎么就出了个陆逐溪,要是没有他,北秦气数恐怕早就尽了。”
我从榻上坐起身,揉了揉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
“师父,这陆逐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就连李副将都说他厉害”
师父沉默了片刻。
“疯子罢了。”
四个字,简洁明了,言简意赅。
一个整肃北秦军队,把从根上都烂透了的北秦撑起来,让臣民都闻之丧胆的人,在师父嘴里,只是个疯子。
我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说得那样,长了三头六臂,力大无穷,连平时的吃食都是人血人肉。
可师父不愿再继续说下去了。
调入飞骑营后,师父就开始带着我与各个将领一同谋定兵策,时不时还点名问我。
我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后来顶着众人的目光也能腆着个脸说出自己的计划,偶尔还能得到师父的赞许。
到后来,齐邑实在是蹦跶不起来了,而国都那边,又传来了一道旨意,召师父回去。
“想不想和我一同回去?”问我这话时,圣旨就摊在师父的桌案上。
他既然这么问了,便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了。
我说:“一切听师父安排。”
8
我跟着师父一起踏上了返回国都的路。
这次有我跟着回去,李副将主动提出来驻守边关。
临行时,他把一封信塞进了我的怀里,让我带回去给他的夫人。
李副将说:“来日方长,不急这一年两年。”
回程途中途经当初师父救下我的地方,我骑在马上有些怅然,师父突然停了下来,告诉我想回去看看就去吧。
原来师父也记得这地方。
我调转马头,去了不远处的一座山上,那儿埋着馆主他们。
赶路匆忙,只磕了几个响头,就匆匆离去了。
李副将说过师父不喜欢凑热闹。
这些年我也发现了他不爱凑热闹。
可这次师父带着我回来,竟然是要带着我一起进宫,参加中秋宫宴。
我跟在师父身边,接受着各路眼神的打量。
师父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挨个给我介绍这些人是什么官职,任什么要务。
我知道,他在给我铺路。
这是我第一次进宫,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还有那位三十来岁的太后。
太后姓萧,是萧鸣沧的胞妹,皇上尚未勤政,是南楚的第二任君主。
如今雄霸一方的南楚,是推翻了前朝暴政才建的国。
此前的南周,是一个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被西齐死死踩在脚下的弱国。
就是这样一个南周,竟出了个龙姿凤章的谢侯爷。
旦夕惊变一朝夺权,南楚建权取而代之,侯爷成了开国皇帝。
而这位南楚开国皇帝的发妻,偏偏又有个天纵奇才的亲哥哥。
南楚腹地辽阔,改革之下已经隐隐有了大国气象。
彼时西齐兵力强盛,想要趁国乱未平,将南楚灭国亡种吞并下来,是萧鸣沧带兵,以壮士断腕之决心领兵出征,在边境抗击西齐近五年,最后在第五年的初秋攻入西齐王都,斩下西齐皇帝的项上人头。
只可惜天妒英才,南楚的开国皇帝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嫡妻幼子。
而萧鸣沧方平西齐又战北秦,最后战死疆场,死前还因连丢两城而身负骂名。
师父如今的地位一如当初的萧鸣沧,满殿的人都对他礼待有加,我坐在他右后侧,看着小皇帝亲自举杯向他敬酒。
我吃得酒足饭饱,在觥筹交错间发现太后总爱时不时暼我一眼。
宫宴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皇帝的圣旨,说我抗敌有功,赏了我许多东西。
我找了个时间去了趟李府,把书信转交给了李夫人。
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女子,看起来弱柳扶风的,浑身都是书卷气。
她托我转告李副将,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担心她,强敌未除,李副将在外需竭力保家卫国方,不负她的殷殷期望。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含着泪,却又坚毅。
我一一记下后深深一礼,拜别了李夫人。
每年中秋后,南楚国都会连办上好几天的花灯会,城中热闹非凡,我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天际各式各样的焰火。
天上的月亮依然是圆的,今天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我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心一横索性跑去找了师父。
“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师父有些讶异。
“我想和师父待在一起。”
“人大了不少,心性反而更像小孩子了。”师父推了一盏茶给我,我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一口气饮了半盏。
他见我当真只是闲得没事做,也就不管我了,兀自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册书翻阅,安静得像一幅泼墨的画。
可我实在静不下来,一门心思地没话找话,环视了一圈后,我开口问道:“师父渴不渴?”
“不渴。”
师父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师父可饿了?”
“不饿。”
师父又翻了一页书,目光依旧黏在书上。
我问一个问题,他便答一句话,然后翻一页书,我觉得他压根就没看完那一页的字。
我还想开口,他却先打断了我。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这么拘束。”
“师父。”我把盏中剩下的茶全部饮尽,犹豫道,“你想看焰火吗?”
“不想。”
“不,你想。”
素来不爱热闹的师父最近接连破戒,如今更是被我直接拉出了府。
今夜街上的人是平时的一倍不止,花灯满街,红袖倚楼,耍杂耍的从嘴里喷出一口酒,略过火把惊起一条火龙,惹出一串叫好声。
师父被我拽着,在熙攘的人群中缓步而行,足足挤了小半个时辰,我才花高价买下了几筒烟花。
本想带着师父在城中空地放,可无奈到处都是人,我抱歉一笑,告诉师父只怕是又要劳烦他和我挤回去了。
师父微微皱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他生了闷气,可他却一把揽住了我,带着我飞檐走壁,踩着斗拱翘角,直接在房顶上疾行了起来。
向下望去,人头攒动火树银花,悬挂的花灯如同萤火,在我脚下汇成奇异的长河。
正在兴头上,我竟忘了自己会武功这件事。
我抱着烟花,平稳落在了帅府的正院中。
师父站在一旁看着我,我乐呵呵地摆好烟花,掏出火石挨个点燃。
引线刺啦作响,我和师父站定围观。
“……”
“……”
没有绚丽的烟花,只有黑心老板卖给我的哑炮。
我撸起袖子想要去找方才的摊贩算账,正巧不知外面是谁点了好几发烟花,壮丽又烂漫。
“这个!”我指着天上的焰火对师父说,“这个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说罢,师父突然展眉一笑,像是洪流之中一抹抓不住的翩跹羽翼。
天际的焰火还在盛放,映亮了漆黑的天幕。
我有些入了迷,不知道是因为焰火,还是因为眼前人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师父,许个愿吧。”我讷讷道。
“许愿?”
“月圆时许愿很灵的。”
师父仰头望月,我也静下了心。
送师父回院子时,我忍不住问他许下了什么心愿。
“世间清平,再无战乱。”师父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呢?”
“我……我也一样,天下太平!”
师父颔了颔首,让我不必再送,早些休息。
我答应了下来,然后转头就跑去抓住了那个买哑炮的摊贩。
他倒聪明,已经换了位置,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后,不情不愿地赔了我几筒新的烟花。
街上人已经少了,我找了个空地,当着摊贩的面就开始点火。
第一筒是哑的,我的脸色沉了几分。
第二筒还是哑的,我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好在第三筒响了。
我的目光随着烟花一路上移,看着它照亮了一小片黑夜。
其实方才我不只许了一个愿,除却天下太平,我还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等烟花消散,我回过神去点第四筒烟花时,摊贩已经没了踪影,我心里一凉——
果不其然,第四筒也是哑的。
9
烟花也放了,应酬也都了了,师父却还没有启程回边境的意思,反倒是带着我算起了兵力。
他让我答出南楚各城的守军人数和将领,我一个一个如数家珍,他听完后倒是挺高兴,说我心思静了下来,和以前比起来有长进。
外面还是热闹的景象,可帅府中寂静一片,师父的书房中堆满了各路军情,他看一遍,再让我看一遍,复述一遍,阐释一遍。
我待在师父的书房里和他促膝而坐各抒己见,困了就趴在案上睡觉,醒时就在书海兵策中长谈。
有次我撑不住先睡了过去,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师父正在悄声替我披衣服。
我哑着嗓子半梦半醒地问他是什么时辰了,他把大氅披在我背后,说:“天要亮了。”
师父救我性命,予我新生,还送了一个木匣子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精巧的木人,一看就知道是照着我的模样刻的。
木人实在精巧,我连取都不忍取出来,生怕自己手重,再磕了碰了。
师父说这是他答应过我的。
我欢天喜地地收下,问师父今日还要教我什么,我一定一字不落都记住。
师父闻言微愣,随后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书卷千册,沙场沉浮,我的师父如今也才三十出头,他已然将一切都传授给了我。
“亦安,前路未明,你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要辜负少年志气。”
我捧着木匣,一时怔忪。
刚入冬,一封密报就传入了国都。
北秦宫变,皇帝被废,齐邑被诛,另新帝,陆逐溪摄政。
师父倒不是很惊讶,只是被召进了宫。
在宫里待了两天两夜后,师父最后带出来的消息,却是陛下圣心,两国谈和。
刚满十二岁,初初掌权的少年天子,第一道圣旨,就是要谈和。
他已经厌倦了常年的征战,厌倦了大权旁落。
离宫后,师父的话变得尤其的少。
我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斟酌了许久,宽慰道:“师父,不再打仗,也是好事。”
“陆逐溪已经成了摄政王,却还是亲赴战场,谈和,他不会答应的。”
回京一趟,再赴边疆时,我已经成了飞骑营主将。
几月不见,李副将黑了许多。
我将李夫人的原话转告给了他,他一言不发,一个人待了一下午。
谈和的消息尚未传开,军中仍是一片如临大敌的肃杀之气。
我的营帐和师父的靠得近了,发现师父只是面上安稳,实际上营帐常常彻夜明灯,地上揉成一团的兵策堆积成了小山。
李副将曾说过陆逐溪是师父的死敌。
都说不了解才会心生恐惧,原来太过了解,也会忧虑。
在紧张的氛围中,李副将不知从哪儿抓到了一匹野马,这马野性难驯强健异常,李副将驯不服它,周边的人起哄说我的马术承袭于裴将军,不如让我去试试。
我寻思若是能驯服了,送给师父倒也不错,于是就活动了一下筋骨,强行上马试了试身手。
野马血性方刚四蹄乱飞,我几度差点被摔下来,和它僵持了小一刻钟,他突然发了狂,我被重重摔下马背,马蹄动辄就要踏了过来。
周围拔刀声和惊呼声不绝于耳,我一掌拍在地上避开了马蹄,几乎同时,一支长箭射来,硬生生穿透了马头。
力拔山兮般的力道让野马向左倒去,轰的一声,只抽搐嘶鸣了几下就没了声响。
我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竟然看见了师父。
方才是师父直接夺过长弓,一箭射死了烈马。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动箭,李副将也惊着了,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聚众惹事,各领二十军棍。”师父说罢,转身离去。
我倒是不怕挨军棍,就是这军棍好些都打在了我的屁股上,让我骑马的时候一颠就直倒抽凉气。
李副将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和他凑到一起,问他师父的箭术这么厉害,怎么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的。
李副将揉着自己的屁股,看向了天际的雁群。
“你记不记得帅府书房中,一直挂着一支沾血的箭。”
“记得。”
“那是白羽箭,几年前萧将军身陷囹圄,为了救裴将军,被一箭穿心,自那以后,裴将军就再未动过弓箭,上次射杀野马,是近年来他第一次动箭。”
白羽箭,是北秦箭客常亭的独门箭矢,而常亭,就是陆逐溪身边的第一高手。
李副将的话轻飘飘,可落在我的耳里时,却有了万斤重。
我看向了师父营帐的方向。
至交好友为了救自己,死在自己的眼前,足以让人心魔缠身。
10
谈和的旨意终究还是传到了边疆,北秦如今的傀儡皇帝是陆逐溪扶上去的,使臣都用不着去北秦国都,直接去见陆逐溪就行了。
可陆逐溪说,他只见裴斯年。
棋逢对手,一生之敌。
他似乎很有诚意,甚至要在交界处设宴款待。
师父领旨前去,却没想着要带上我。
我握住了身侧佩刀的刀柄,大步跨到了师父面前,想要强硬地说出点什么,开口却成了请求。
“只要有我在,刀山火海我也先替师父趟过去,请师父,应允我同行。”
师父沉默了。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说得好听,是要设宴款待,其实就是在交界处的平原摆了个矮木桌,四周一览无余,连设伏的条件都没有。
而桌旁有两个人,一个站着,身着劲装,身后背着长弓和箭筒,像一根木桩子。
另一人坐着,倚着木桌,广袖长袍松松垮垮,连头发都没有束上,只顾着摆弄自己手中的酒杯。
陆逐溪既然带了常亭,那我自然也是要跟在师父身边的。
我和师父双双下马,师父坐在了陆逐溪对面,我就握着刀和常亭面对面站着,剩下的两方跟着前去的人马在身后几步远相对而立。
陆逐溪抬眸看了一眼师父,又将目光挪到了我的身上,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声让我心底有些发毛,我握刀的手更紧了些,心里直觉得这个姓陆的真像师父所说,是个疯子。
“常亭。”陆逐溪放下酒杯,坐正了身子,“这位就是关宁军如今的主帅裴斯年裴将军,还不来见过裴将军?”
陆逐溪的声音轻佻又不容置疑,那常亭看起来冷然木讷,倒也听话,当真就抱拳行礼了。
“他就是当初射杀萧鸣沧的常亭,你都还没见过他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师父的脊背绷得紧紧的,在听到萧鸣沧三个字时,整个人就像一根快要绷断了的弦。
师父没有看向常亭,只是和陆逐溪交汇了目光,若是眼神能化成实体,只怕两人中间已经刀光剑影无数次了。
“此次前来,我是领皇上旨意,与你谈和。”
“谈和?好没骨气的皇帝,自己的舅舅死在我的手里,他竟然不想报仇。”陆逐溪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一些,“你还没告诉我,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你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师父的生辰。
李副将也不知道师父的生辰。
陆逐溪竟然知道,还送了贺礼?
“借我之手除掉齐邑亲兵,让自己在北秦再无掣肘,还想让我谢你?”
“可到底你又立了军功。”陆逐溪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师父面前,“想必南楚小皇帝,忌惮你忌惮得牙根儿都痒痒了吧。”
陆逐溪想要和师父对饮,看着桌上的酒,我心里一紧,按住了酒杯。
这酒是青梅酒,带着一股幽香。
师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望过来的时候眼里的错愕与当初发现我梗着脖子替他彻夜守帐时如出一辙。
陆逐溪突然放声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意,挑眉问我:“你以为本王会在酒中下毒?”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弯腰行礼对着师父请罪,望他恕我越矩。
“有意思,有意思。”陆逐溪抚掌,随后给自己灌下了一杯酒:“你带来的这个小将军,真是合我胃口,不如送给我,我替你调教好了再还给你。”
“他是我的徒弟,不劳摄政王调教。”
师父微微抬手,将我拦在了他身后。
“果然是我和我生分了。”陆逐溪每句话尾音都微微上扬,处处都透着漫不经心,“你倒真是恨上我了,就因为我曾经屠了掖城军民?还是因为我设计杀了萧鸣沧?”
屠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陆逐溪说了出来。
人命在他眼中,好像和一粒尘埃没有差别。
“若你今日只是想要和我闲谈这些,而非谈和,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师父的语气,比平常还要更冷硬一些。
“你应该清楚,和谈绝无可能,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我约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陆逐溪含着笑意,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师父面前。
“我这次回了一趟国都,不承想阴差阳错,居然查出来一件有趣的旧事,我料想你一定也感兴趣,不如你自己拆开看看。”
信封上有血迹透纸而出,我看着不像什么书信,倒像是一份口供。
师父没有去拿那封信,也没有接话。
陆逐溪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低到只有桌边的人听得见。
“你若是不看,就不怕自己殚精竭虑,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是你生性聪慧,早就已经猜了出来,却困于心魔,看都不敢看一眼。”
语调蛊惑异常,勾着人往深渊里走。
陆逐溪说的是人话,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真相重要吗?”师父的视线落在信封之上,“为一人舍生如何,为万人忘死又如何,陆逐溪,我不在意真相,我只在意我是否愿意。”
只要愿意,舍生忘死,亦是归途。
“好,好得很,你还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看来这桩事是扰乱不了你的心绪了。”陆逐溪捋了捋衣袍,“既如此,也就不必再谈了。”
陆逐溪伸了个懒腰,在旁边默不作声站了半天的常亭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师父依旧坐在原地,任由陆逐溪先行转身离开,我看着陆逐溪的背影,像是风中柳絮,内里却藏了把刀。
陆逐溪被常亭扶着,走了一小截路后突然回头,冲我挑眉一笑,对着师父道:
“你这个小徒儿,除了长得像萧鸣沧以外,行事性格竟然和当初的你一模一样,你倒是会挑人。”
笑里藏刀,诛心之言。
陆逐溪的话像扔下了一颗火药,可他自己却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师父,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我长得像萧鸣沧?我的性格却像师父?
可我从未见过萧鸣沧,师父也经常说我性格跳脱过于外露,还说要我收敛一些,我从未觉得我像过师父。
师父将桌上的信拾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拆开,也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和我说了一句:
“该回营了。”
11
陆逐溪不愿谈和,引得南楚三军愤懑,怒意滔天。
不久后,国都传来消息,陛下染病,送去了皇寺调养,和这道消息同时传来的,是太后的亲旨,许关宁军主帅调令南楚各路兵马,力征北秦。
儿子是软骨头,那就送去念经理佛。
太后的雷霆手腕,魄力更胜男子。
军中士气沸腾,而我怀有心事,找到了李副将。
李副将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皱起了五官,问我怎么了。
“我长得像萧将军吗?”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反而让平时心直口快的李副将噎了一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副将在我的目光中微微后仰了一下身子。
“我想知道,我到底像不像他,有几分像他。”
“我忘了。”李副将避开了我的眼睛,“兴许是像吧。”
李副将借口还有军务,匆忙离开了。
我握着师父之前送我的那个木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的营帐外,一鼓作气跨进去时,却发现帐内没人。
但在他的帐中,我发现了另一个木人。
同样是师父所刻,和师父送我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木人的背后,刻了鸣沧二字。
我猛吸了一大口气,却还是缓解不了心底涌起来的涩意。
我在熟悉的脚步声中回过了头,师父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师父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两个木人上,随后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我很像萧鸣沧,对吗。”
“对。”
“大家都知道我很像他,对吗。”
“对。”
我的师父从来都是这样,重诺、守信、严以律己,连骗我一句都懒得骗。
“当初你愿意把我留在帅府,收我为徒,把我带在身边教养,授我毕生所学,也只是因为我像萧鸣沧?”
他不语。
他的沉默让我的眼眶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发酸。
我所得到的一切,竟全都仰仗着这张和萧大将军相似的脸。
可我也血洒沙场,拼死抗敌过啊。
“师父,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宋亦安,还是你养出来的,代替萧鸣沧冲锋陷阵的傀儡?”
这话问得锥心刺骨,可师父只是皱了皱眉头。
“大战在即,身为飞骑营主将,若是心绪不定,就不应再任主将一职。”
他永远都是这么冷静。
他未曾回答我的问题,却又句句都在回答我的问题。
在他心里,我不是宋亦安。
我是他寄予厚望的,下一个萧鸣沧。
“我明白了。”我垂下头,把两个木人一起放在了案上,“末将……定不辱使命。”
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12
战事终于爆发。
北秦军大举进攻,关宁军和从他处调来的六万精锐各司其职,飞骑营六千将士绕道火攻北秦连营,假意败退后将北秦军一万精锐引入峡谷,以巨石阵和近身搏杀将其斩落马下。
以少胜多,我打赢了这场大战的第一场仗。
飞骑营和前锋营排在头阵近乎日夜不休,战死将士的名册日日更迭,却无一人后退。
昔年掖城被屠的国仇在这一战中彻底爆发,军中士气空前高涨,太后坐阵国都,举国之力誓要攻破北秦防线。
在牺牲巨大的消耗战面前,陆逐溪也难掩颓势。
烽火连绵了一年半,北秦兵败如山倒,我带着人,持刀进了陆逐溪的住处。
陆逐溪坐在地上,靠着台阶,懒洋洋地望着天上飘起的狼烟。
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常亭不见了踪迹,整个院子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竟然没跑。
“你师父呢。”陆逐溪扬了扬衣袖,挥落了掉在了他袖上的一片落叶。
“你想见他?”
“不想。”陆逐溪的发丝在风中缠绕,“只有赢了的人才会想见输家,这次是他赢了我,只不过,我想问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从未想过。”
“何必劳烦他一趟,我可以告诉你。”我握着血迹斑驳的刀,盘腿坐下。
“你天资过人,才智绝代,所以起初攻城略地,屡战屡胜,可你不懂人心,你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把人命当成掌中把玩小玩意儿,觉得天下于你而言只是探囊取物。”
陆逐溪挑了挑眉头,让我继续说下去。
“可他不一样,他在意的是你曾经屠戮了掖城上万军民,是关宁军身后的数十万百姓。你能操控朝局,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你看不见人心向背,也永远都不会明白一支凝聚了举国之力的军队会有多强大。你要天下归属,可他想要的是世间清平,你从未赢过他一次。”
陆逐溪审视着我,我也审视着他。
外面兵戈声渐停,有人骑马跑遍长街,一遍又一遍地高呼——
“裴将军有令,不斩战俘,不杀平民!”
陆逐溪笑了几声,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但有一点错了,本王不要天下归属,本王只是不想有人能赢过我。”
陆逐溪的确是个疯子,一个强大的疯子,或许从陆家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屠尽全族开始,他就疯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生擒陆逐溪,可陆逐溪的反应却一直淡漠得很。
“小东西,回去告诉你师父,北秦这摊烂泥我玩腻了,这就交给他,你说的那些个东西,下一世换他来教我。”
话音落地,陆逐溪猛地拔出了袖中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陆逐溪仰面倒在了地上,激起一声闷响和遍地尘埃。
而久不见人影的常亭也突然慌不择路地赶了回来,踉跄着跑了过去,抱起了只剩一口气的陆逐溪。
我持刀对着常亭,常亭仿佛察觉不到危险。
陆逐溪的嘴里满是鲜血,说话时断时续,很是费力。
“我不是让你离……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
“主人。”常亭用袖口擦去了陆逐溪唇角的血迹,垂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陆逐溪的额头上,“我没有走,我去买了你最爱的青梅酒。”
“蠢……货……”
陆逐溪笑骂了一句,在常亭怀里断了气。
这是当初射杀了萧鸣沧的北秦第一箭客,按理说,我要将他当做战俘带回去。
如今的他身边连一把弓都没有,近战不出五十招,他就会败在我的手里。
可我还没出招,常亭就已经在满园落叶中,拔出了插在陆逐溪身上的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同样的地方,同一把刀,甚至倒地的姿势都差不多。
死伤无数的战乱中,多了两具尸体。
死了陆逐溪,北秦再无半点生机了。
北秦刚刚战败,到处都是烂摊子要打理,师父正在帐中和人商讨善后事宜,帐门紧闭。
我站在帐前,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帐中的人都就都陆续出来了,朝我颔首示意。
师父走在最后,看见我时有些惊讶,但也只对我说了一句:“辛苦了。”
“战乱结束了,世间就要清平了,师父。”
这一年半的时光,我的心绪被磨砺得越发平和。
我时常后悔自己那次不分轻重地和师父帐中对峙,是他救了我,无论是何缘故,我都不该那样做。
如今我身上的盔甲刀痕累累,就要挡不住自己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
我有一腔的话想要对师父说,可在看见他欣慰而释然的神色时,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顿了一会儿,我告诉他,陆逐溪死了,是自尽。
他似乎已经料到了这样结局,什么也没说。
人都走光后,我说:“他让我转告你,来生,轮到你教他了。”
“知道了。”
师父大步流星地离去,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13
这些年,我经常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他有很多隐秘,不为人知。
我很想跟上他的步伐,可最后,我只是目送他离开,走进人群中,去清扫战场。
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等到战事彻底落定后,我回到了师父身边,安抚百姓,处理军务,几乎寸步不离。
我和他都默契地再未提起我逼问他是不是把我当成另一个萧鸣沧的事。
他教我如何处理战后善后事宜,一如往昔灯下长谈。
此次大胜,再无人能撼动南楚,庆功宴的阵仗也空前绝后,但接连几日的庆功宴,师父都未曾出面。
众人酒酣,也早已习惯,无人过于在意师父在不在。
倒是时常有人拉着我灌酒,如今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口酒就喝得找不着北的人了,我也学会了周旋应付,从容脱身。
每次离席后,我都会去找师父,哪怕只是闲坐一会儿我也觉得心安。
庆功宴的最后一天,方才中午时分,就有人来通传,说师父找我。
我忙不迭地赶过去,发现师父已经在院中桐木下摆了一桌菜,温了两壶酒。
今天师父竟然穿了一身湖蓝色的广袖衣袍,衣服上绣着竹叶,一身落拓风流,好不清俊。
我落座在他对面,一时有些看愣住了。
“今日只有我们师徒二人,不用拘谨。”
“师父,其实你穿这种样式的衣服,也很合适。”
应该说是更合适。
我想要给他斟一杯酒,却被他抢了先。
我与他对饮,只觉得院中时光都缓行。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跟在我身边存了许多疑问,却都没有问出口,如今大事已定,你有什么想要问的,我可以都告诉你。”
师父的直白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摩挲着酒杯想了一会儿,才问了出来。
“师父。”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你好像,很早就认识陆逐溪了。”
甚至好像在南楚和北秦开战之前,他们就认识了。
“的确……我都快记不清自己和他相识多少年了。”
陆逐溪和我的师父相识得太早了。
早到当时的南周暴政刚刚被推翻,我的师父逃出了西齐皇宫,意外被陆逐溪所救。
那时候的陆逐溪还不是权倾北秦的摄政王,我的师父也还不是关宁军的裴斯年。
他是南周最后一朝的二皇子,是不到六岁,就被自己的父皇送去西齐的质子,是周景崇。
南周灭国,南楚取而代之,身为质子的周景崇国破家亡,没了利用价值。
在被西齐皇帝处死前,他拼死逃出了皇宫,化名裴斯年,结识了还在游历四方的陆逐溪。
陆逐溪比周景崇大了几岁,一见如故,于周景崇而言,陆逐溪亦师亦友,如兄如父。
再后来,陆逐溪家中惊变,与周景崇分别,回到了北秦。
周景崇踏上昔年故土,可南周已经成了南楚,那时正好西齐大军压境,仗打得格外吃力,边疆军民死伤无数。
他以裴斯年之名从了军,见到了自己幼年时的皇子伴读萧鸣沧,留在了关宁军中。
萧鸣沧欣赏他的才干,与他成了至交,却没能当即察觉这是昔年的故人。
南楚威名赫赫的裴斯年,是传闻中死在了西齐皇宫的南周二皇子周景崇。
我的脑子被这一长串话炸得止不住地发蒙,理了半天思绪,却怎么也理不通。
“师父,既然你是南周二皇子,为什么还肯留在关宁军中替南楚效力?”
“我父皇昏庸暴虐,南周早已是大厦将倾,南楚建国,百姓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生机,我当时能做的,只剩下从军报国了。后来我也有想过离开关宁军,却正逢陆逐溪在北秦发难, 萧鸣沧便恳请我留下,再后来他为救我而死,我也算是彻底走不了了。”
“那萧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重逢的第四年,他就认出了我。”
师父的神色并无异常,如此跌宕的经历,他说出来时,却举重若轻。
可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刮骨一样的痛楚始终附在他的身上。
他很累,累到好像下一刻,他就会被彻底压垮。
这一发现让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师父,我带你走吧。”
我挪了个位置,坐到了他身旁。
“你不是想离开关宁军吗?我带你走,正好我也厌倦征战了,我们可以去游历名山大川,走累了就找个安定的地方住下来,不问世事,再也不管这些了。”
“你想要四处游历?”
“从前不想,但现在心境变了,不想困在一处了,也不想喊打喊杀了……所以,师父,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他听我一次。
只是说得斩钉截铁,我的心里却没底。
14
师父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抬眸看向了我的眼底。
“我这一生被人算计,也算计别人,如今,却得了你真心相待,是我之幸,但……”
“没有但是,师父,不要说其他的,不管在你心中我是宋亦安还是萧鸣沧的影子都没关系,现在战事平定,你可以卸下担子了。”
“亦安。”
我有些急躁,是师父开口打断了我,他一说话,我的心就静了下去。
“我收你为徒,起初的确存了私心,你心性坚韧,聪慧懂事,我对你抱有莫大的期望。但你终究是你自己,以前是我私心过甚,如今也想通了,前路如何,还是要你自己选择,自己走下去。”
停顿片刻后,师父接着道:“但你需谨记,无论是何境况,身处何地,都不可做殃民之人。”
“师父,我记下了,但我太愚钝,我还需要你时常教导我。”
“亦安,我老了,也累了。”
“师父不老,一点也不老。”
我扯出了一抹难看的笑意。
我的师父不过而立之年,还有大把的年岁在等着他,哪里老了呢。
“好了,哭丧着脸做什么。”
师父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侧脸,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我。
“之前你说你六岁就被迫离开了亲生父母,我差人找到了他们的下落,派人把他们接到了掖城,掖城往来方便些,这是他们他们的住处,你去见见他们,这些年来他们也在四处寻你。”
我有些茫然地拆开纸条,上面是一间客栈的地址。
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
我喃喃自语,有些不敢相信。
“去吧,他们还在等你。”
师父拍了拍我的脊背,我愣愣地捏着纸条,原地站了起来徘徊了两步,又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师父,你不会是诓我的吧。”
“我诓你做什么,他们确实在掖城,宁城太远,他们过来不方便。”师父哑然失笑。
“是,的确,宁城太远了……那师父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这么大个人,在宁城还能走丢不成?”
“要不师父和我一起?”我厚着脸皮提出了请求。
“我就不去了,好不容易一身轻松,我还要去见一些亲朋故友。”
“那我陪师父去。”
“是我的亲友,你就别跟着了。”
我还沉浸在找到父母的喜悦中,捏着纸条愣愣地哦了一声。
“行了,别傻站着了,赶紧去掖城,你父母都要望眼欲穿了,要是我娘亲还活着,我一定马上就出发去找她了。”
“……好,我先去一趟掖城,师父你等我回来。”
“好。”
我捏着纸条朝院门走去,等走到门口时心里又有些空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师父坐在树影下,眉目疏朗,皎洁如天上明月。
15
我安下了心,一人一马往掖城行去。
按照师父给的地址,我果然见到了我的父母。
他们拉着我好一顿痛哭,时隔多年,我们三人终于吃上了一顿团圆饭。
可在掖城待得时间越久,我的心就越悬的厉害。
待了几天后,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带着他们一起启程回宁城。
当夜我和父母睡在一间房中,我铺了地铺和衣而睡,但总是睡不踏实,直到快天亮时才眯了一会儿眼睛。
我刚睡着不久,就被一阵铜钟声惊醒,震耳欲聋的钟声响彻整个掖城,父亲和母亲半梦半醒,我来不及多想就冲出了客栈。
钟声已经停了,我数不清敲了几下,只是脑子有些发晕。
钟声明明消散了,可我总觉得还萦绕在我的耳畔,天旋地转后,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抓住了一个掖城的守卫,他的额上系着崭新的白布,被我一把揪住了衣领,结结巴巴地告诉我:
“关宁军的裴将军,前夜……前夜旧疾复发,已经身亡了。”
裴将军,关宁军的裴将军。
那是我的师父,是前两天还在和我对饮,坐在树影下冲我招手的师父啊。
我松开了手,在空荡的街头,将双手撑在膝上,张大了嘴,大口喘气却连叫都叫不出声。
我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辞行,就翻身上马奔回了宁城。
不止跑了多久,在宁城城门前,马儿哀鸣一声倒地而亡,我也砸在了地上,随即又爬了起来,疯了一样地闯进了城。
城中不知何时已经挂起了白布,满城哭声,六军缟素。
我找到了李副将,他跪在一处灵堂里,灵堂中央放了一架乌黑的棺椁。
周围跪着的人都是熟面孔,一个个都像没了魂魄一样。
我扑过去,揪住李副将的衣领问他我的师父去哪儿了。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句话也没说。
“李啸行,我问你我师父呢?!”
我赤红着双眼质问他,他才有了一点反应,缓缓抬起手臂,指了指灵堂中的棺椁。
我的脑子白茫茫一片,操控着自己走到了棺椁旁。
那里面躺了一个人,脸色煞白煞白的,没有一点生气,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睛也闭上了,不知为什么,我叫了他好几声,他也不睁开眼看我。
师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窄窄的棺椁中。
我去摸他苍白如纸的脸庞,凉得可怕,让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又去试探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我的师父死在了大败北秦,一切安定下来后的秋日里。
我的嗓子接连里发出喑哑的啊声,眼泪也跟着滚了出来。
我扒着棺椁,想要把我的师父从里面抱出来,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周围的人都冲上来拉住我,却又拗不过我,最后不知是谁直接从后面打晕了我,把我带离了灵堂。
这一闷棍让我晕了一天,再醒过来时,我的师父已经不见了。
16
李副将把我堵在房间里,不让我出去乱跑。
我质问他把我的师父藏在哪儿,他说,已经下葬了
“将军生前曾说,自己死后,葬礼一切从简,尸身不必运回国都,就留在宁城,埋骨青山。”
“为什么死?什么旧疾?随军的大夫去哪儿了?我只是去了掖城,我明明只是去了一趟掖城……”
我揪着李啸行的衣领,他垂着头,声音低哑。
“关宁军新的主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是太后的舅舅,裴将军让我告诉你……既然厌倦了征战,就带着父母,去过安稳日子吧。”
这就有新的主帅了。
好,好得很。
“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
李啸行依然垂着脑袋,我将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他后退了好几步,撞到门上,却没有还手。
静默了一会儿后,李啸行终于说话了。
“宋亦安……你杀了我吧。”李啸行偏着头,猛然发出了一声呜咽,“将军是在我面前,用自己的佩剑自尽的,而且……就算他不自尽,我也会杀了他。”
“李啸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睁着发肿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让人发冷。
他说我的师父用当初将我救出土匪围杀的那把剑自尽了。
棺椁之中,师父高高的衣领下,原来藏着是狰狞的自刎剑伤。
李啸行还说他要杀了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视他为弟为友,连婚事都为他一一操持,可他要杀了我的师父。
“对,他不死,我就会杀了他!”
李啸行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这句话,可偏偏又涌出了两行泪。
“我不但是他的副将,我还是萧将军的副将,只要我苟活一天,我就绝不能辜负萧将军临终前的嘱托。”
李啸行说萧鸣沧死前给他留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南楚大胜之日,就是李啸行动手夺取我师父性命之时。
李啸行还说他以为南楚会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战死殉国的准备。
可南楚胜了,南楚居然真的胜了。
庆功宴全部结束的第二天,李啸行去找我师父的时候,带上了一壶毒酒。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师父那样洒脱的模样了。
自从萧鸣沧死后,师父就将自己裹在了萧鸣沧的壳子里,数年来从未这般开心过。
“啸行,诸事平定,你终于能和夫人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
“可我总觉得自己会辜负她。”
李啸行僵着胳膊,给我师父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可在寂静的院落中,师父抬手掀翻了酒杯。
“她等了你多年,情深意重,切莫辜负。”
李啸行听懂了弦外之音。
随后,我的师父自尽在了他面前,引剑封喉,连一丝犹疑都没有。
李啸行狠绝地说着鲜血淋漓的往事,自己却也在哽咽。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会杀了他。”
“其实他本来也没两年好活了,他身上的毒一直解不了,我也想要让他安稳过完余生……”
“可我的夫人还在太后手里,可萧将军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他的临终嘱托,我不能违背……宋亦安,你杀了我吧……”
李啸行跪了下去,像被抽掉了魂魄。
“什么毒?他什么时候中的毒?”我低下头,眼泪未决,愣愣询问。
“他幼年时就中过毒,没能全解,毒早以入骨,难享常人之寿,他的咳血之症就是中毒引起的……那毒厉害得很,他活不过三十五岁的,可、可……”
李啸行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可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也会让手握皇权的人寝食难安。
幼年时中的毒,看来是在西齐做质子的时候就遭遇毒手了。
因为知道我师父的体内有残毒,所以李啸行觉得南楚必败,可最后,南楚胜了。
可胜不胜,裴斯年都是要死的。
老天爷,原来我的师父无论怎么走,前面都是一条死路。
所以他选择死在了自己的剑下,成全了一切。
他告诉过我他要去见亲友的。
可南周覆灭,举目无亲,这世上哪里还有他的亲友。
是我太蠢,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
我皎然如晨星的师父,顶着裴斯年的名字,将半生都困囿在了宁城。
可他还是周景崇,是南周的二皇子,他用自己的命护佑了曾经的子民,然后殉了他的国。
18
我和李啸行扭打在了一起,与其说是扭打,倒更像是我单方面的施暴,而他连反抗都没有。
等到打累了,彻底没了力气,我就和他一起倒了砖地上。
他告诉了我师父的坟在哪儿,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找到了那座坟堆。
连一块碑都没有立下。
在宁城最高的山坡上,前面是北秦,后面,是他的南周。
从西齐亡命出逃的那一天起,师父就活在对故国的愧悔之中。
如今我的师父躺在坟里,我躺在坟外,忽地想起中秋节过后的烟花。
看来我确实不招老天爷喜欢,要不然他怎么没成全我岁岁有今朝的心愿。
“师父,你自由了,我很开心。”
“师父,我知道,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远比死了更痛苦。”
“师父,可我已经忘了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活下去。”
漫野山风刮过,他再也没有应过我一声。
我离开了关宁军,在去找父母之前,我去取走了师父的遗物。
他甚至提前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只是全部加起来,还塞不满一个稍大一点的木箱。
在木箱的边角处,我发现了陆逐溪当日给师父的那封信。
信被封存得很好,师父带了回来,却没有打开过,最后是我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纸画了押的供状和两页手书。
供状上还残留着干了的血迹,画押的人是北秦军中的一个小将领。
那将领是萧鸣沧安插的,当年陆逐溪设下埋伏一事,就曾被他秘密告知给了萧鸣沧。
就是那场埋伏,要了萧鸣沧的命。
可明知是埋伏,他还是去了。
我放下供状,展开了那两页手书,看字迹应该是陆逐溪亲手写的,串联了整个始末。
当年萧鸣沧征战西齐受了重伤,虽胜了,自己的身体却也彻底垮了。
但当时北秦还在虎视眈眈,以萧鸣沧一人之力实在无法与陆逐溪相抗,更何况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若是自己亡故,整个南楚必会沦陷他人之手。
萧鸣沧自知,自己死后,世上能与陆逐溪一搏的,就只剩下一人了。
于是萧鸣沧隐瞒了自己的伤势,以携手征战之名,留下了我的师父。
他知道我师父品行端正,一心为民,而他已经时日无多,又担心我师父顾念与陆逐溪的旧谊不肯相助,所以萧鸣沧收到陆逐溪设下埋伏的密报后并未声张,而是先行备下了援兵,自己则带着我师父进了陆逐溪的套。
在遭受伏击时,那只箭本来就是要射杀萧鸣沧,可萧鸣沧拽了我师父一把。
在混战之中,师父以为萧鸣沧是为了救下自己而死。
后来援兵及时赶到,破除了陆逐溪的埋伏。
自那以后,师父与陆逐溪彻底决裂,在太后的有意扶持下一步一步成了关宁军的主帅。
陆逐溪不知道我的师父是南周皇子,但萧鸣沧却知道。
是年幼时伴随左右的皇子伴读,是多年后重逢又携手征战的至交好友。
可萧鸣沧到死,都还在算计着他。
萧鸣沧用自己的命,让我的师父为了他的南楚而战,给他造就了一个不死不休的困局。
他为了自己的胞妹,自己的子侄,在明知我师父中毒,难享常人之寿的情况下,还留下了一个李啸行蛰伏多年。
到底是他低看了我的师父,觉得他只是一个困囿于仇怨私情的南周遗孤。
还是我的师父,高看了他。
我想不出来,但心底却为师父开始翻江倒海般的涌起来了酸楚。
陆逐溪想用这桩往事击碎师父的傲骨,可他不愿拆开这封信,或许,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心里早就有了推测。
真相就在那儿,只是他不在乎了。
信被我收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而我也在箱中发现了师父给我刻的那个木人。
木人曾被我放在了师父的桌案上,后来我拂袖而去,师父却将它收了起来。
木人被我握在手中,用拇指一点一点地摩挲着。
正出神时,我的拇指却突然硌到了一个地方。
从前总把它放在盒子里,我还从没注意木人上有硌手的地方。
我捧起木人凑近了细看,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木人的耳朵上看见了细细的一点凸起。
那是,一颗痣。
这是我的痣,我的左耳耳窝里有一颗痣。
我手里的,是师父刻的宋亦安,是他对我说了一言为定后,刻下来的宋亦安。
他分得清我和萧鸣沧。
从始至终,他都分得清我和萧鸣沧。
所以初相见时,哪怕他发现我和萧鸣沧如此相似,也没有动过要把我带走的念头。
分明是我先纠缠上了他。
不知为何,忍了多天的眼泪忽地夺眶而出,我扭头再向外望去时,桐木冠盖满院。
我的景崇曾坐在那里,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在我的身旁告诉我。
“我这一生被人算计,也算计别人,如今,却得了你真心相待,是我之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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